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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墨

    2023-10-19 01:09房偉
    小說月報 2023年9期
    關鍵詞:導師

    周六深夜,我坐最晚一班高鐵,回梁城。

    黑黢黢的,透過銀灰色窗簾,夜閃著燈火,有無數故事和人生,都和我不相干。

    梁城是北方的一個大中型城市,梁城大學是該地唯一的211重點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之后,我從未回去過。也沒啥,就是不想動。

    無聊數著窗外光點,一個、兩個、三個……還是無法睡去。天太熱,夜也不能讓它冷靜,我們都是燜在鍋里的魚。我央求服務員把空調弄低點,勉強昏睡過去。不一會兒,又覺得冷,抹著臉上的涼汗,順手滑開了手機。

    打開視頻網站,粉絲們都抱怨,等我講“大宋高梁河慘敗”呢,怎能說停就停。

    我打開自拍,炫了車廂昏暗的情形,再轉向疲憊的臉,說,阿丹真沒法,過幾天補上,等不及的老鐵,可去網站看付費網文,或買實體書瞧。

    我是歷史欄目主播,也寫穿越網文,雖是中年大叔,還不是“大神”,只是有些粉絲,勉強糊口。我叫周丹,粉絲們都自稱為“丹粉”。

    網上溜了會兒,又困了,準備關機,師妹高曉菲的微信來了。她問我到哪里了,并讓我一下車,就趕到梁城大學招待所,先安頓下,再來導師家里。

    我還是自己選地方吧,不想離學校太近。我回復說。

    曉菲有些不快,過了半天,又發微信,說,隨你吧,就你各色難搞,大家都住那里。你在別的地方住,票據留好,我們統一報銷。曉菲強調。

    我是無業游民,沒法處理費用,理解師妹的好意。

    高曉菲留校后,先當輔導員,又讀了導師的博士,畢業后,轉入教師崗。這些年下來,她成了女性史專家、教授博導,只是醉心學術,個人生活就慘淡了些,讀博士時還有男生追求,她說要先評副教授。評上了副教授,她又說要先評教授,不能耽誤寫論文與做項目。不知不覺,追求者都跑了,曉菲也已四十多歲,有些“美人遲暮”的意思了。

    還有兩小時到梁城。

    坐夜車有種恍惚迷離的感觸,好像一下子進入某種疊加的宇宙空間。所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和事,都有可能在這里不斷并置發生,不斷被重演。二十年一夢,穿梭而過,窗外的燈火中,我看到多年前的同學們,谷墨、高曉菲、程濟,還有慈祥的導師,他們都飄浮在我似睡非睡的記憶里……

    二十一世紀初,我讀碩士研究生時,趕上高校擴張。我們這屆碩士研究生,招了二十多人,創下歷史系建系最高峰。后來歷史系與其他院系合并,成立梁大社會與歷史發展學院,但歷史系繼續高歌猛進,也是梁大唯一入選國家重點學科的文科專業,享有盛譽。

    這些成就,都與導師容煥余有著密切關系。

    導師學歷不高,不過??飘厴I。他曾在中學教書多年,因學術優異,短暫被調入梁大,旋即被打成異己分子,下放甘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他重回梁大,著書立說,大放異彩,幾乎以一己之力,獨撐起梁大中國史的學界地位。

    二十多年了,依然難忘那一幕?!艾F代歷史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是碩士研究生一年級的必修課。秋天的下午,天高氣爽,窗外的梧桐樹搖曳,教室走進一位頭發花白、腰桿筆直的先生。陽光從窗子爬進,金粉般在那人肩頭散去,為之籠罩上一層神秘感。他又瘦又高,整個人有出鞘之劍的挺拔感。特別是他的眼,激情中有淡泊,理智之余又含戲謔,讓人捉摸不透。后來我回想導師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總覺得真正的歷史學家,就該如此。

    導師從蘭克、卡爾的現代史學講起,講到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再講到布羅代爾、拉杜里等年鑒派史學家,以及海登·懷特的后現代史學。他還從梁啟超的“中國現代史觀念”講起,從胡適、傅斯年講到顧頡剛、吳晗與翦伯贊。他帶有安徽亳州的方言,我們聽來吃力,但他嗓音洪亮,穿透力強,教室回蕩著他慷慨激昂的聲音。

    我們聽得入神,下課鈴響了,也沒人關注。大家鴉雀無聲,全神貫注地聽著年過半百的導師,講治學理念和親身感受,生怕打斷了他。

    歷史是什么?導師打住,目光炯炯地盯著所有同學。

    答案五花八門,導師摸了摸下巴,說,歷史是由血、火、人類的罪行和愚蠢組成的。

    底下炸了窩。大家議論紛紛,幾個學生跳出來,和導師辯論。有的說歷史是進步的,有的說歷史是循環的,導師淡淡地說,你們還年輕,有熱情,但現實和理想有差距。后來我們曉得,那句話是歷史學家吉本所說,導師言來,似有無數創痛體驗。

    導師說,以學術為業,是一條艱難之路,沒有鮮花與掌聲、美女與金錢,我們更多面對的是孤獨寂寞,還有就是貧窮,“窮酸書生”,說的就是我們這些人!

    大家哄堂大笑,曉菲插話說,您可不窮酸,您是著名專家。

    導師沒再辯解,在黑板寫下一行漂亮的粉筆字,說,送給大家,諸君與我共勉。

    我和谷墨是同桌。我們都非常激動。谷墨敲著桌子,瘦長的手指,緊張得發抖,我問他怎么了,他喃喃地說,學者當如是!有此師為榜樣,此生足矣!

    導師和藹,如果不是課堂,也肯講笑話。曉菲纏著導師,說討教學問,最后卻是讓導師給她打高分,每次都是谷墨和程濟出風頭!她噘著嘴,扮著楚楚可憐,讓導師無可奈何。我們不努力,他也發火,可女同學們有武器,就是淚水。只要被導師批評,曉菲就開始抽泣,最后變成梨花帶雨的模樣。導師便悻悻打住,說,這樣不行的,女孩也要用功!

    導師喜歡帶我們爬山。小山在學校后面,不高,也不秀美,山上樹木繁盛,山頂有小廣場,是廣場舞愛好者的圣地。登山活動,常安排在周六下午,那往往也是學術交流會。導師讓我們每月上交讀書筆記,也出題目讓我們辯論。小廣場就是辯論現場。有時導師也變得沉默而嚴肅。一次,他指著廣場旁一個小涼亭,說,我被梁大的學生批斗,就站在這個地方。

    涼亭很普通,在山的高處,有青石板,踩的人多了,光滑平整,看不出什么坑洼。

    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稀記得,導師說那句話時的樣子。他的眼神有些蔭翳,山上的樹木,將層層影子投下來,遮住了臺階,也遮住了他的眼。他當時看到了歷史,卻不能預見未來我們各自的前程。我碩士畢業后,分配到省史志辦。史志辦崔主任,對我百般打壓刁難。我不拍馬屁,也不送禮,還給他提了不少意見。他把我看作眼中釘。二○○八年,我辭職到上海,報紙、出版、電視臺都混過,一事無成。

    二○一一年,我重拾當年的寫作愛好,網名是“磨牙的樹懶丹”。我寫穿越歷史網絡小說,業績一度不錯。網絡作家壓力大,每天更新萬把字,我很懶散,總斷更,粉絲封我為“東廠丹公公”,有的甚至開罵。我氣不忿,又做了自媒體,在視頻網站講中國史。我的口才還行,文案自己寫,也直接講自己的書。七混八混,也搞到點錢,在上海買了個小房。就是整天瞎忙,婚姻耽誤了,晃來晃去,也到了四十大幾歲。

    我不在乎,痛快就好,只是無顏面對導師和同學。

    也無所謂,我只和谷墨要好,這些年了,我們一直沒斷了聯系。

    梁城大學招待所,早改成五星級的昊天大酒店。曉菲只是習慣這么叫,大學招待所叫什么“昊天”,總有些別扭。

    臨近畢業那段時間,趕上昊天開業。昊天就建在研究生宿舍對面。二○○三年初夏,我和谷墨打籃球,天快黑了,才回宿舍,走到昊天附近,憋得受不了,跑進去蹭廁所。我們鬼使神差,跑到昊天的地下三層,那里有個一百多平方米的休息大廳,里面全是等著上鐘的小姐,密密麻麻地,好幾百人。我們嚇傻了,小姐們也愣了,齊刷刷地盯著我倆。我們窘得擺手,表示走錯了,她們才扭過頭,冷冷地抽煙、剔牙,不再搭理我們。

    昊天地下二層是游泳池,三層是夜總會。我和谷墨驚魂未定地逃出昊天,逃回了宿舍。宿舍在三層,靠北的陽臺,可看到昊天燈火輝煌的告示牌。陽臺也是我和谷墨、程濟等同學論道的好去處。一壺粗茶、一個主題,扯上大半夜,通常是歷史與哲學話題。曉菲師妹也參加過“陽臺學術神仙會”,每當她過來,谷墨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到了梁城,已是凌晨。二十年了,昊天還是老樣子,微明的晨曦中,巍然屹立,外體裝修抵擋不住歲月侵蝕,剝落了不少瓷片。我莫名有些感傷,讓出租車停在昊天旁邊的麗景酒店,檔次差了點,但也能住。我自己報銷,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吃了點東西,瞇瞪了一會兒,起身趕往導師家。導師住在學校北門的專家樓,人還未到,就看到樓前扎起的靈棚、院里撒落的紙錢。都是按安徽的風俗辦的。已是凌晨四點多,時間尚早,微薄的光亮下,暑氣悄悄升騰,驅散了清涼。響器尚未開工,院里站滿了人,戳在那里,有的抽煙,有的互相寒暄。我見到了曉菲、程濟他們幾個同門。

    都等你呢,曉菲沖我點頭,她嗓音沙啞,眼也紅腫得厲害,頭發干枯,下巴尖尖的,人也佝僂著,有些瘦脫了相,想來導師的去世對她打擊很大。

    程濟沒和我說話,默默遞上白花,又丟給我簽名冊。他這些年保養得不錯,四十多歲了,看著像三十出頭,白白胖胖的臉,沒啥褶子。程濟和谷墨一同留校,如今是中國史方向帶頭人,梁大社會與歷史發展學院的院長,繼承了導師衣缽。程濟穿著黑色短衫,臉上不斷淌汗,他擦著汗,拍拍我的肩膀,說,大作家,最近沒少掙錢吧。

    我剛想說點啥,他又旋風般跑開,聯系青云山殯儀館那邊事宜。

    曉菲拉過我,小聲問,帶了多少喪儀?

    我說,五千吧,不知大家都拿多少?

    曉菲看看四周,又說,導師生前吩咐,不收錢,可師母說,同門可以。

    導師去世前,專門叮囑過家人和親近弟子,不開追悼會,不收禮金,骨灰埋在安徽老家翠屏山下。家屬和學校領導都不同意。導師有很高學術聲望和社會影響力,陳副省長專門做了批示,要隆重紀念,學校也要組織“容煥余學術國際研討會”等系列活動,在海內外對學校幾個重點學科進行宣傳。

    雖說導師是知名學者,不缺錢,可師母是農村婦女,沒什么文化,導師幾個子女,也沒什么出息。女兒留在安徽,是中學教師;兒子跟著他們在梁城,學??丛趯熋孀?,安排在后勤處;兒媳也是導師找人安排的。導師住在學校專家樓,和師母、兒子、兒媳婦、孫女一起生活,一家人都依靠導師。如今導師不在了,家里收入自然大損,收點禮金也情有可原。導師一生維護學者尊嚴和形象,家屬考慮問題更實際些。

    導師住的專家樓,是套獨棟三層別墅。導師的子女披麻戴孝,站在門口。一樓客廳門大開,師母枯坐在旁,手在顫抖,身體也在抖。靈堂已備下,前來慰問的人,先給導師遺像鞠躬,再和家屬說上幾句。同門們不僅鞠躬,還要跪下磕頭。我也隨著規矩。我將錢給了曉菲,其他同門也拿出來,讓她一并代表。曉菲接過錢,剛與導師的兒子談了幾句,師母卻兀自立起,沖過來,將個玻璃茶杯,摔在曉菲腳下,冷冷看著她,啞著嗓子說,錢的事,不用你管!

    眾人愣住了,繼而低聲議論。曉菲窘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旁邊一個禿頂男人,擋在曉菲前面,說,師母太傷心了,大家別惹她老人家生氣。說著,幾個同門女弟子過來,圍住師母,將她勸回座位。曉菲眼圈含淚,奔出門外。禿頭男嘆了口氣,對我說,大作家別見怪。我這才看清,這位是高我兩級的孟力行師兄。他畢業后,先在某普通高校教書,后來不知何等機緣,調去某部委工作,聽說也是局級干部了。

    孟師兄淌著熱汗,白襯衫很快濕透了。他拉著我走出房間。天已大亮,太陽刺目,血色陽光直刺靈棚。喪樂大起,悶熱的空氣,仿佛膠水似的,樂聲也無法攪動黏稠質感。一群人黑壓壓的,螞蟻般黏附在這座小院。我走到樹蔭下,和孟力行寒暄。我們也多年未見。他胖了,當年有著頹廢哲學家氣質的瘦削身材,如今發起福,只剩下白凈的四方臉、禿掉的腦袋,還有那種洞穿一切的自信眼神。

    換個角度看問題,孟師兄侃侃而談,不要被偏狹思路限制住,遭逢大變,導師家里難免亂套,我們要多體諒。

    我想說些什么,只能咽到了肚里。不一會兒,同門陸續都出來了,聚在院外聊天,不常見的,互相加微信,敬煙,談著各種資源和不同領域見聞。消息傳過來,追悼會定在明天上午,中午程濟安排,在昊天大酒店吃點飯。

    我不在學術圈,也沒啥資源,沒人湊到我這里,只有孟師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他這些年雖然當官,但與學術界關系也沒斷,常到著名大學指導課題申請,以及博士生畢業答辯。他不和我談官場,只談學問,我沒法和他應和。我這些年瞎搞,學問也疏懶,說起來慚愧,師兄一考校,不免張口結舌。師兄嚴肅地拍著我說,換個角度思考問題吧,就是創作,也要爭取成為同時代人的代表,不能滿足于掙幾個小錢。

    我說,孟師兄,從前你不那么裝,如今當了領導,風格迥異,讓人敬佩,現在的小孩喜歡克蘇魯和二次元風格作品,我這種販賣歷史故事的作家,勉強糊口罷了。

    上午十時,人越聚越多,各級領導也趕來拜祭,少不了一番應酬。曉菲躲在灌木叢邊哭了一場,又幫著張羅,也沒再鬧出風波。大家正商量,打車去昊天大酒店吃飯,程濟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徑直走向我。我正詫異,他鐵青著臉,說,你不能到谷墨那里,這是原則問題!

    我和程濟、高曉菲、谷墨是同級同門。論學問水平,谷墨最高,說起家世背景、人情世故,谷墨拍馬也趕不上程濟。程濟的爺爺是廳級干部,父母是梁城大學中層領導,叔叔和姑姑也都在事業單位擔任領導。程濟從小就是優秀生,本科保送梁大。程濟本被家族培養當公務員,可他志向高遠,想在學界出人頭地。程濟基礎扎實,為人雖有官家子弟的傲氣,但處事圓滑,出去吃飯也搶著買單,在同學中人緣不錯。程濟曾擔任梁大學生會主席,論文也拿了獎,發表在核心刊物,順利保送容老師門下,攻讀碩士學位。導師也對他頗賞識。程濟是梁大備受矚目的學術新星。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留在梁大,成為繼導師之后的一代優秀學者。

    這一切,都被谷墨的出現打破了。

    谷墨出身北方小縣城。父母是杜縣附近的農民。他本科學機電,原在杜縣冷庫當工程師??伤麖男釔凼穼W,即便讀了工科,有機會讀研,還是毅然辭職,報考了歷史學。他被容老師錄入門下,純屬偶然,據說谷墨將碩士研究生復試現場,變成了學術演講臺,成功引起導師的注意。

    入校半年,谷墨就展現出良好的學術天賦。他博覽群書,過目不忘,閱讀量驚人,對很多歷史細節有精準記憶力?!锻ㄨb紀事本末》等史學大部頭,早讀得爛熟,各類筆記野史,也涉獵極廣泛,對晚清至民國的防疫制度,早有研究,入校前發表了數篇論文。他有敏銳的洞察力和問題意識,總能在新理論方法框架內發現歷史秘密。他的英文不錯,古文功底也好,能寫古詩詞,熱愛明清小品,業余還將很多古文翻譯成雅馴的英文,頗令人驚奇。

    “冷庫小子”谷墨在梁大迅速成名,廣受矚目。

    我們被分在一個宿舍,谷墨在我的上鋪。我拎著行李進來,他正在讀書,只對我略點頭示意,神情冷淡。接觸多了,我卻被這家伙的才華和學識折服。盡管,他常翻著白眼、冷著臉講話,可一針見血。他珍惜時間,不去看電影、跳舞,也不找些年輕人的娛樂。他對同學們保持距離,但如需他幫忙,他總默默盡力,事后也不肯居功。他在圖書館幫人抄資料,給同學的論文提意見,還給家貧的同學捐款,女同學讓他干個雜活兒,他也從不推辭。

    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他的孝順。梁大校園種滿梧桐等幾十種樹木,土質非常好,植被長得茂盛。早上五點,谷墨拿著本英文書去操場,一邊跑步,一邊誦讀。鍛煉完了,他拿出罐子和小木鏟,在操場周圍搜尋蚯蚓。他說母親偏癱,有中醫給出方子,要用蚯蚓泡酒。蚯蚓成藥,在中藥店價格不菲,他只能自己收集。校園灑滿陽光,谷墨的汗水,順著額角不斷滑落,他扭動著瘦長身體,笨拙地在土里翻找,發現一條蠕動的黑蚯蚓,就欣喜地大笑。

    我們也認識了高年級的師兄孟力行。他的做派和谷墨很像,總用電飯煲弄上一鍋米粥,靜靜地躲在兩個書架之間看書。如果你來談學術,他非常歡迎,如果閑聊,他就指指書架上的字條:“閑談不得超過三分鐘”,不再理你,全不顧訪客的尷尬。孟師兄對我和谷墨是肯敷衍的,特別是谷墨。孟師兄抽著煙,瞇起眼說,谷墨將來前途遠大,嗯,不容易。

    谷墨和程濟的關系很緊張。導師的專業選修課,成了展示才華的戰場。第一節課開始,程濟就和谷墨較量上了,一個小問題,也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容老師對此很寬容。程濟總是敗多勝少,他很快就從谷墨略帶譏誚的眼神中,確認了學術之路的絆腳石。

    程濟約同門聚會,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家高檔酒店頂層的旋轉自助餐廳。程濟說著漂亮場面話,矜持得體。優雅的環境、精美的食物,都讓曉菲等幾個女同學眼中,充滿羨慕和興奮神色。程濟介紹龍蝦的出處、烤肉的切法,特別是在梁城最高酒樓頂層俯視燈火輝煌的城市的快樂。程濟說,我們都是梁城的精英,會成為這個城市塔尖看風景的人。

    谷墨反唇相譏,說,學問家在經濟社會沒啥用,風景只在個人內心。如果要取得世俗意義的成功,要經商或當官,搞學問算個屁。

    谷墨有點刻薄。他很在乎程濟不經意間流露的優越感,及對他的冷庫工程師身份的鄙視。谷墨早婚,在冷庫時陷入一個溫柔女工的愛情。他不顧家庭反對,毅然和女工結婚。他考上碩士研究生,女工很擔心。谷墨身材高大,目光炯炯,充滿激情和懷疑精神,才來了半年,就有不少女同學對他表示青睞。他毫不為所動,只對師妹曉菲,似乎頗有意思。這一點,我這個對感情不太敏感的笨人,都看得出來。曉菲是“林黛玉”型骨感美人,有些淡淡哀愁的古典風致,符合才子對女性的想象。谷墨看著曉菲,眼睛會笑,笑聲會有光,光是藍色的,藍色的光也會變成金色的火,燒灼著他的理智。曉菲看著谷墨,眼里也有著光……

    大家都看在眼里。曉菲刻意回避這份情感,態度模糊曖昧,反而激起谷墨的斗志。曉菲是師門女神,很多男同學都暗戀她。這也包括我和程濟。當我發現谷墨和曉菲的曖昧關系,只是喝了場大酒,把谷墨罵了一頓。我督促他要先離婚,安排好家庭,再去追曉菲,否則就打掉他的門牙,和他絕交。谷墨極少在我面前談起那個女工,但我知道,他們并非沒有感情。女工的照片,被他貼在宿舍櫥柜深處。女工溫婉可人,眼睛很大很亮。

    谷墨被我罵得狼狽,笑著點頭。這種處于家庭責任與愛情之間的矛盾撕扯,給谷墨造成了極大痛苦。程濟卻從沒有真正表白過感情。他善于掩飾。但當谷墨和曉菲親密交談,程濟的臉也是慘白的,白得嚇人。我看在眼中,深深為谷墨表示擔心。我還從程濟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憚。這是優秀生的通病。優秀得太久,站在潮頭太高、太冷,早已習慣居高臨下的優等生態度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們喜歡的不是學術,只是成功。有人威脅到他的成功,“見賢思齊”這類論調,在他們身上是不適用的。程濟還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也有錢。這些東西,讓程濟與谷墨的斗爭,變得漫長而無趣。

    從梁大到谷墨的家,打車要一個多小時。

    谷墨住在梁師大東校區舊教職工公寓——幸福里。那是學校分給教師的福利房,價格比市面低,位置較偏遠。谷墨從梁大調入師大,師大只給了安家費,他貸款在這里買了房。幸福里說是梁師大教師公寓,如今也沒住著多少梁師大的人。早年分到房的老師,趁著房價翻了幾次,都把這里賣了,在更高檔的小區買了房。谷墨在梁大留校時,因為是本校畢業,和學校簽了苛刻條件,不能要學校的福利分房。他一直也沒買房,等調入梁師大,房價又飆了起來。谷墨很知足,他沒啥錢,這房是他獨立供的,房貸未還完。妻子和他離婚后,帶著女兒,生活在距此數百公里外的杜縣。

    我從未來過這里,可在谷墨發的朋友圈,見過這房。谷墨簡單裝修后,命名為“墨齋”,很是幸福了一陣子。

    下午一點多,出租車停在幸福里。小區綠化還可以,房子老舊,遠遠望去,軟綿綿地趴在那里,像一只只灰蒙蒙的、鋼筋水泥的蟲。谷墨住的那棟樓,就在小區偏僻角落,沒有扎靈棚,只有樓道口擺著寥寥幾個花圈,還有零散進出的、戴白花的人,顯示這家人有白事。

    這些人我都不認識。谷墨的中學和本科同學、老家杜縣的親朋好友,我都不熟悉。碩士研究生同學,一個也沒來。兩個面帶戚容的女生,得知我的姓名后,招呼我進去。她們是谷墨在師大的學生。她們要給我戴白花。我在導師家里的白花,正好還在,省了不少事。

    谷墨的遺照,選取的是一張黑白標準照。他正傻傻地看著我笑,目光全是戲謔,還是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樣。靈堂前,我鞠躬施禮,一個中年婦人,扶著個泣不成聲的小姑娘,給我還禮。小姑娘瘦瘦高高,眼哭得紅腫,依稀看去,有不少谷墨的影子。她應是谷墨的女兒谷金子。中年婦人很冷靜,戴著墨鏡,從面容上還能看出是谷墨的前妻,那個我記憶中的漂亮女工,只是已發胖,白皙的下巴隆起疊加。我曾聽谷墨說,她也是頗有能力的女人,離婚前,就搭上縣里一個搞房地產開發的小商人,在冷庫辭了職,如今她是全職太太,那商人離了婚,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旁邊站著個黑胖男人,應該是她現在的丈夫。那位房地產商人正忙著登記來賓姓名,幫著谷墨的學生收禮金。

    你是周丹吧,女人說,谷墨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定會來的。

    我沒說什么,想拿出準備好的白包,又想了想,問她,谷墨的其他親人呢?

    女人努努嘴,我這才注意,地上還蹲著個農婦打扮的人,面色黧黑,兩手顫抖,拍打著地面,那雙手紅腫粗大,皺紋已開裂。我趕緊扶起她,輕聲安慰。她是谷墨的姐姐,在家務農。她身后幾個默不作聲的、鑄鐵般黑硬的男人,大口抽著煙,是谷墨的姐夫和表哥。谷墨的父親去世早,母親患病臥床多年,也是無法來的。農村人見世面少,谷墨的姐姐和幾個親人,想來也是對城市里的應酬比較怯場,這才委托谷墨的前妻在前面和眾人周旋。

    我掏出五千元禮金,悄悄塞在谷墨姐姐的懷里,說,給谷墨母親的心意,并讓她給我寫了電話號碼和地址,等閑下來,我要去他的家鄉看看。

    谷墨在梁大的同事,零星來了幾個,都是鞠個躬,交了錢,就離開了,并聲稱事太多,無法參加追悼會。谷墨在梁師大的同事和學生,倒來了不少,盡管他在梁師大總共就待了六年。金輝院長很忙,沒有過來慰問,說是明天直接去殯儀館主持儀式。

    我陪著谷墨的姐姐坐了一會兒。她講了很多谷墨小時候的事。我安慰幾句,見并沒有打斷她的回憶,就不再說什么。過了許久,她終于停下,茫然看看我,臉上浮現著神經質的蒼白。我打起精神,表示還在聽。她這才安定,繼續講谷金子的事。金子現在在杜縣讀中學,那幾年,谷墨一直和前妻爭奪撫養權,剛說好了,將她轉到梁師大附中讀書。師大附中是梁城最好的中學之一,可惜還未辦好,人已經走了,此事到底如何處理,還要看學院的意見……

    我踱步出了客廳,去谷墨的書房看看。那里有谷墨生命的痕跡。我在這里坐坐,短暫留住時間一會兒。兩排實木打造的黑書櫥,整整齊齊地擺放各類學術書籍。他最不能容忍學者有個凌亂的書架,讀研時他就這樣,書架一塵不染,誰也不讓動。第二層中間,有我前幾年出版的一本歷史小說,扉頁還留著我寫給他的話——致學術孤勇者大墨兄。書的頁面留著些污漬,我能想象到,谷墨邊吃飯,邊看我的小說,樂得哈哈笑,不小心留下了污漬。黑色皮椅,似乎還有谷墨的溫度,好像我還能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樣子,聽到他爽朗的笑。這一切都仿佛下午陽光里折射出的塵埃,飄浮、閃亮、輕盈,羽毛般飛翔著,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抽動鼻子,快步出去,穿過客廳,沖到樓下,在小區花壇旁邊,擦了擦眼淚。我又平靜了一會兒,撥通了曉菲的電話,說,別人都不來,你也該來。

    曉菲沉默著,我聽到電話那頭的抽泣。許久,她才說,谷墨的女兒,還好嗎?

    我沒答她,讓她明天無論如何來送谷墨最后一程。

    可我要送導師。曉菲嘆著氣,似乎很難取舍決斷。

    我說,問過谷墨這邊治喪的朋友,也在青云山殯儀館,時間大概比導師晚一個小時,你在那邊忙完,就過去吧。

    這么巧,曉菲唏噓著,導師走了,還忘不下谷墨,他才是導師最欣賞的學生,同日而去,又一起開追悼會,也是前生注定的師生緣分。

    我又回到二樓,想多待會兒。此時一別,恐再無相見。谷墨也會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寒磣的廚房,冰箱里全是速凍食品,側臥開裂的玻璃,粘著一條長長的膠布。他的生活就這樣,全都糊弄著。那張硬板床,我使勁躺了躺,床板搖晃,發出“吱吱呀呀”響聲。我翻起床墊,發現最下層墊子里有幾只避孕套、一條女人的黑色蕾絲邊內褲,不禁啞然失笑,看來這家伙不像我想的,一直過著純潔的單身漢生活。

    房地產商人過來,欲言又止,我趕緊告知他,喪儀給了谷墨的姐姐,讓她捎給家鄉的老人。房地產商人勉強地笑了笑,又向我打聽谷墨房子現在的市價。我說,梁城不是小城市,更不是杜縣,這片大學城住宅,總有兩萬一平方米吧。

    房地產商人高興起來,找別人說話去了。

    我又問了谷墨前妻,他發病的情況。他是晚飯后,看著書,突然感到胸痛,強撐著打了120,被急救中心拉到最近的婦幼保健醫院。到后才發現是重度心梗,不得已又轉院,折騰下來,人已昏迷。曾有谷墨的學生,認為急救中心處理病人草率,肯定和那家醫院有利益輸送,但沒啥真憑實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谷墨在ICU(重癥監護治療病房)搶救了兩天,沒挺過去。他的心臟問題,已有幾年了,他有所預感,早寫下了遺書,有一段內容,叮囑讓我負責他的文稿,有機會整理發表云云。我和谷墨雖是好友,但這些年相聚也少,我在上海,他在梁城,只是頻繁微信聯系。谷墨太看得起我,我離開學術界好些年,看論文很吃力,就是整理發表,又能怎樣?至多不過在刊物目錄掙得一個“黑框”而已。學者們關心的話題,大眾也不感興趣,出版了恐也少有人問津。

    我和谷墨前妻說話時,谷金子一直盯著我,我問她,有什么事?

    你是周丹叔叔吧,谷金子說,爸爸說,你是個作家。

    我拍拍小女孩的頭,她撮著手,遞上一張素白的卡片,說有一首小詩,是她寫的,紀念谷墨。我瞇眼看去,字是極娟秀的,上面寫道:

    羽毛飛上了天

    沒有蹤跡,或聲音

    是誰在世上無緣無故地哭

    余下點點的墨跡,或血淚

    一次別離,輕柔的

    為了別世的相遇

    我想起秋天的早晨,我們剛入校不久,去校園給谷墨的母親挖蚯蚓。他捉到一條大黑蚯蚓,高高舉起,快活地大叫。我仰頭看去,蚯蚓不斷掙扎,谷墨的黑發被風吹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倏地,他扯了下頭發,幾根斷發,被指縫夾住,又被風吹起,在金色陽光下,不斷飛舞、旋轉,羽毛般地飄遠了……

    碩士畢業后,谷墨和程濟都升入博士,曉菲留校當了輔導員。曉菲痛哭過幾次。她的心氣很高,想當女學者。導師安慰她,讓她過幾年再考。

    谷墨和程濟的競爭關系,延續到博士階段。程濟撕爛谷墨的書,威脅要找人揍這個“冷庫學者”。程濟給我的印象是,機靈乖巧、溫文爾雅,把他逼到這地步,可見二人關系水火不容。就靈慧而言,谷墨很像導師,但不如導師通達,反而有點愣頭愣腦。許是飽經滄桑的閱歷使然,導師雖然對學問嚴肅認真、深厚博大,但也熱愛生活,精通很多菜肴的做法,會唱歌、跳廣場舞,對待官場和學界,非常懂得處理關系,有極好的口碑和人脈。這些谷墨通通沒有,反而程濟這些地方更像導師。大概谷墨加上程濟,這才和導師性格差不多。

    導師努力協調他倆的關系,一度想將程濟介紹到其他老師門下。由此可見,谷墨在導師心中的分量,還是更重些。導師時常將谷墨叫到家里吃飯,讓師母給他燉母雞,有時也親自下廚,給谷墨做拿手的燉魚。吃完飯,就在導師的大書房,閑侃學術,師徒二人相得益彰,有時也爭得面紅耳赤,過后導師還是叫谷墨吃飯,他總是給谷墨發短信,說,小墨子,有空來吃飯,要繼續上次的討論喲。

    這種待遇,程濟是沒有的。導師對他更多是客氣。程濟很有危機感,更加努力學習。平心而論,程濟稱得上兢兢業業,專心學術,也有一定悟性,可惜在天賦上和谷墨相比,還有一定差距。谷墨家在杜縣,為了學業,讀博期間,很少回去。那位女工倒是懂事,沒事就坐幾個小時班車來看谷墨,將那個小博士房收拾得一塵不染。谷墨有心和她分手,也鬧過幾次,女工誓死不從,谷墨只能作罷。過了幾年,谷墨臨畢業,女工懷孕了,兩人的關系穩定下來。世事難料,女工一直未調來梁城,獨自在杜縣帶大谷金子。也許女工婚后發現,嫁給一個空頭歷史學博士,不能給她帶來更多回報,兩人的關系也最終走向盡頭。

    曉菲成了谷墨和程濟之間矛盾的導火索。

    他們都迷戀曉菲,可曉菲沒有任何決斷,自由地與兩人交往,這也造成很多誤會。她無動于衷,既不解釋,也不鼓勵。直到有一次,導師組織的師門聚會,谷墨那天喝高了,又說又笑,直勾勾地盯著曉菲,目光全是“高溫烈焰”。程濟一個人呆坐角落,低頭喝著悶酒。

    突然間,谷墨抱住曉菲,深深地親吻起來。

    祥和的酒宴現場,瞬間冷卻。曉菲也喝了酒,臉色緋紅。她笑了笑,低下了頭。程濟鐵青著臉,擠過去,揪住谷墨的頭發,狠狠扇了一記耳光。谷墨不甘示弱,兩人戰成一團,杯盤狼藉。我當時也在場,去拉架,主要是摁住程濟,讓谷墨在他的腮上打了兩拳。同門里與程濟要好的幾個人,見此也不干了,揪住我說,拉偏架真可恥。導師氣得發抖,桌子拍得山響,大聲呵斥。兩人最終分開,還是瞪著眼,盯著對方。

    只有孟力行師兄,端坐酒桌前,悠然喝著酒,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大師狀。幾片翠綠菜葉,黏在他稀疏的頭發上。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愚蠢的人類喲。他喃喃地說,也不知說給誰聽。

    這是“歷史性事件”。很多歷史的必然,都由不起眼的偶然事件引發,在蝴蝶效應中,變成冥冥的定數。谷墨徹底與程濟決裂,兩人不再講一句話,哪怕在一個系工作,有事也讓別人傳達。導師對兩人各打五十大板。我以為,導師還是偏袒谷墨。谷墨有老婆,還如此明目張膽示愛,程濟連女朋友都沒有,追求師妹無可厚非。不久,有多封匿名信舉報谷墨行為不端,要求學校開除谷墨這個道德敗壞的好色之徒。導師從中周旋,面對學校的聯合調查組,做了很多工作,才最終將事態平息。

    匿名信究竟出自程濟之手,還是他背后的家族策劃,我不得而知。導師還是把程濟臭罵了一頓。他說,平生最看不起告密的男人,當年他被人揭發,在甘肅農場種田,也沒出賣過人格。他對程濟說,一個人做了這樣的事,會終生不安!程濟沒承認什么,痛哭流涕了一番,才得到了導師諒解。這件事沒有促成谷墨和曉菲的姻緣。谷墨的老婆知道后,大鬧了一場,威脅要燒了谷墨家的房子,吊死在學校辦公樓。為了前途,谷墨妥協了。

    谷墨這邊沒了下文,程濟也退出了,很快和梁城文化局一個女職員談戀愛,結婚生子,再也不談曉菲,甚至兩人當同事,程濟也不茍言笑,刻意保持距離。曉菲“?!绷讼聛?。她在管理學院當輔導員,工作任務很重,她堅持學外語,溫習專業課,發誓要考博士。她拒絕了好幾個青年教師的追求。

    我對谷墨說,要不我試試?咱倆是好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

    谷墨瞪著眼說,不行!曉菲是我心目中的女神,要是好哥們兒,幫我一起守護她。

    我說,守個屁,人家是大活人,也要談婚論嫁。

    碩士畢業三年后,曉菲終于考上博士,繼續跟著導師。這步棋走得及時,沒過幾年,輔導員不能再轉教師崗,徹底與教師系統分離,成了低人一等的教輔人員。伴隨曉菲走入學術之路,她對情感的考慮,越來越淡,只是跟著導師做學問。

    經過幾年苦熬,谷墨和程濟進步都很快,特別是谷墨,已在國內權威學術雜志發表數篇論文,獲得了幾個獎項,在學界產生一定影響。那年留校名額只有一個,導師的意愿是給谷墨,程濟家的人脈很硬,竟從學校又要了個名額。這兩個冤家,又雙雙扎根梁城大學,開始了新一輪人生競爭。

    我至今無法忘記,谷墨的畢業典禮那天的情形。臨近夏天,校園剛下過一場雨,天空飄蕩著莫名的、濕漉漉的甜味。校園的白色禮堂,素雅又莊重,融合中西式兩種不同風格,相傳是民國某建筑大師的得意之作。穿著黑袍博士服的青年學子,都聚會于此。禮堂旁的大槐樹,開滿乳白色小花。我踩著那條鋪滿光滑鵝卵石的小徑,輕輕走去。谷墨在那群人中如此顯眼。他個子高大,又是清瘦長方臉,黑色博士帽對他來說,恰到好處,金黃穗子垂下,又讓他多了幾分瀟灑。他仰起頭,瞇著眼,看向蔚藍天空。微醺的陽光,涂抹在臉上,顯示出斑斑駁駁的陰影,絲毫不影響他意氣風發的狀態。

    導師站在他身邊,微笑地看著得意弟子。導師也身材高大,頭發已花白稀疏。六年了,他的臉上長出不少老人斑,眼神有些混濁,但不妨礙他將腰桿挺得筆直。導師從不言老,甚至在公交車上也從不坐,也拒絕別人讓座。我走近他們,從導師看著谷墨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點點傷感。浪奔浪涌,時間無情。年輕一代成長起來,老一輩學者總要面對這種時間的威脅。我給他們拍了張照片。那張合影,谷墨一直擺在客廳壁櫥最顯眼的位置。

    我有些嫉妒谷墨。谷墨正式踏入學界,我卻和主任關系緊張,面臨辭職。我不是做學問的料,也能看出,谷墨有才華,有毅力,還有導師的賞識。他會成為一代青年學者的佼佼者。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個午后,那一幕如此不真實。谷墨這片高傲“羽毛”,不滿足腳踏實地,他要高飛天際,自由自在,他注定和導師走上分歧道路。我只是沒想到,十幾年師徒緣分,最后竟分道揚鑣。谷墨出走梁大,成為“師門叛徒”,加入梁師大金輝教授團隊。

    回賓館的路上,我翻看起了谷墨的日記。

    許是學歷史的關系,谷墨和程濟都喜歡寫日記。不同的是,程濟的日記,是拿來給別人看的,他記錄每天發生的事,也贊美導師,贊美其他學界大佬。程濟很大一部分論文和專著,都和這些“贊美”有關,比如《容煥余學術思想研究》 《學術理論探微》之類東西,論文四平八穩、嚴整縝密、符合規范,借助大佬威名,也能唬些外行,發表不困難,甚至可以“學術整理”名義,拿到項目支持。圈里管這樣沒出息的學者,叫“玩大佬”捧家。

    谷墨對這種做法嗤之以鼻。谷墨的日記,只言片語,簡單記人錄事,也隱晦地以代號講些看法。導師在他筆下,就是“余老”;金輝則不客氣地被稱為“老金條”(金輝的臉又瘦又長);程濟的代號是“程不群”,有些刻毒;曉菲是“菲天使”,有些跪舔的姿態;我的代號是“仲連丹”(取魯仲連的含義),好像我是見義勇為的古俠客。谷墨家庭不寬裕,我家不過也是工人家庭,碩士研究生三年,在食堂吃飯,我們都合打一份菜。谷墨個子大,為了讓他吃飽,我都省著吃,實在不夠,自己花錢買榨菜解決。那年谷墨買房,我二話沒說,借給他二十萬元,甚至推遲了上海買房計劃。谷墨都記在心里。

    他的日記,也有很多工作記錄,例如“凌晨三點,繼續改論文,天邊發亮,腦神經燃燒,不困”“上課八節,坐公交回家,路上堵車,晚飯未吃,腿腫,繼續閱讀懷特海著作”“輔導本科生七人論文寫作,耗時半天,學生素養差,氣得跳高”“開學術會議后回梁城,午夜,喝點濃茶,繼續寫論文”。這些記錄,也能看到谷墨平時生活多忙碌。他的病,完全是熬夜、抽煙、疲勞過度導致。按照學界慣例,我應將谷墨的日記整理出版,進一步寫作《谷墨年譜》,似乎這樣才是對英年早逝的青年學者最大的肯定。谷墨不在乎身外之物,盡管他在遺囑中也求我幫他出版《梁城異人考》。他通過史料爬梳,記錄梁城自中唐以來的奇人異事,一般歷史著作讀者,覺得艱深,專業學者又覺得不嚴肅。谷墨寫過不少學術著作,有名氣的是《晚清杜縣方志研究》《民國梁城的街道》 《梁城防疫史錄》 《革命時代梁城的暴力與秩序》等。這些作品,有的暗藏諷喻,給出版社帶來了麻煩,學界口碑也有爭議,但不可否認是谷墨的代表作?!读撼钱惾丝肌肪洼^古怪,更像心志自道。我在出租車里想了一路,也茫然沒有頭緒。

    回賓館不久,又接到曉菲的電話,梁城大學的領導,宴請導師在外地的弟子,以盡地主之誼。我沒好氣地說,人都死了,領導們還在想搞關系,想必你們這些教授學者也需要這樣的機會,我是閑人,就不去打擾程濟兄了。

    你就是酸腐,曉菲沒好氣地說,谷墨在這點上,和你一個德行。

    說到谷墨,我們一下子沉默下去。曉菲有些尷尬,沒再勉強我。我落得清靜。吃過飯后,在酒店房間做了一個半小時直播,慰勞粉絲相思之苦。我這期講的是,東亞強國高句麗的滅亡及朝鮮半島歷史沿革。我講得慷慨激昂,粉絲們也興奮,頻頻刷禮物。

    午夜時分,醉醺醺的孟力行師兄,亂敲我的門。他是京城干部,自然是梁城大學領導的巴結對象。孟力行讀書時特立獨行,有才氣,喜歡說怪話,為人孤傲,心思又細密,不像谷墨那么熱情樸實,因此不得導師喜歡。他后來也讀了博士,不過去了一個普通省屬院校教書,同學們對他較冷淡,只有我和谷墨給他壯行,請他去昊天大酒店吃海鮮自助大餐。他并不氣餒,冷冷地說,我輩豈是蓬蒿人,十年后再看吧。奔喪之際,他也是榮歸故里,心情自然得意,喝了點酒,唱起京劇《打虎上山》片段,催促我開門,和他聊學術。

    我打著哈欠,說,凌晨才到梁城,奔波一天,去了兩處靈堂,內心痛苦,實無精神頭兒陪師兄挑燈夜談學術。

    房間外傳出“嘿嘿”的笑聲,沒了下文。

    第二天清晨,大巴車早等在梁大校門口。去殯儀館吊唁,可直接坐車去。車上大部分是梁大教師。白發蒼蒼的高冰教授、偏癱剛恢復的鄭教授,都是教過我的老先生,與導師也有深厚友誼,不顧年邁,也要去殯儀館。我扶著兩位老先生上車,略談了現在的處境。高冰教授嘆息著說,史志辦是扎實弄資料的地方,你辭職赴滬,以自媒體謀生,浮萍于江湖,荒廢學業。鄭教授說,老高,老糊涂了,年輕人的職業,不是我們想象的,歷史在發展變化嘛。高冰教授點頭,扭頭對我說,你也不年輕了,還是穩定下來為上策。

    我搔著頭皮,有些尷尬。古人云,“近鄉情更怯”,梁大熟人多,多年未見,總要問這問那,有些問題,無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我識趣地坐到車尾,盡量低調,還是被同學莫景瑞認了出來。他驚喜地拍了拍我,說,終于回來了。當年我和老莫關系還可以,如今見面不好裝不認識。景瑞湊過來,熱情地與我攀談。他說話聲音很大,還伴有興奮笑聲,一車人不時對我們側目。我惶恐,支支吾吾。我這才發現,他頭發凌亂,眼圈發黑,臉色蒼白,手指有些抽動。他沒和我敘舊,卻喋喋不休地講了很多他自己的事,大多是種種不如意,工資低、壓力大、家庭矛盾、論文發表難、項目拿不到,等等。

    他眼睛紅腫,想必也是無人傾訴,我同情心又起,只能繼續傾聽。景瑞是隔壁宿舍的哥們兒,專業是比較文學。他勤奮用功,天不亮,就在陽臺朗誦法語詩歌。他洪亮的聲音已成宿舍樓“公雞報曉”式存在。景瑞畢業后,托導師的福,留在了梁大。導師不久因病去世,他在梁大的處境艱難,課程多,資源少,常被大學閥的弟子欺負。

    早上還朗讀詩歌?我抽空打斷了談話。

    他的眼球轉動一下,臉上顯出紅暈羞澀,很快又恢復嚴肅,說,那時年少孟浪,現在我堅持早起,背誦莎士比亞戲劇及馬克思經典文論。我現在的問題是,需要評上職稱……景瑞語速很快,話又密,我仔細聽,懂了個大概。他要上教授,缺少權威的C刊論文,讓我幫著找門路。我不過是網絡主播兼作家,哪有那些資源?再說他是比較文學,和我也不搭界,我有些煩悶,還裝作耐心。他能找上我,可見病急亂投醫。他嘮叨著說,你在大上?;煳幕?,總比梁城要強,總會認識些重要編輯,我現在就是缺機會。

    大巴行駛在路上,路途很遠,大概一個小時,車上的人大多陷入昏睡,和漫長的人生相比,人生的最后一站,又仿佛只是一瞬間。早上略帶清涼的空氣,從車窗鉆進,我干脆打開更大一點,讓空氣猛烈襲擊我的臉,這才能讓悶熱氣稍微減緩。景瑞還在頑強地訴說著,他低低的聲音,猶如天外梵音,在耳邊回響……

    終于到達青云山殯儀館。儀式在飛鴻廳,一個小時后舉行。景瑞麻利竄下大巴,與等候的人攀談,我依稀認出幾個學術編輯和德高望重的人物,想必這才是景瑞來此的真實目的。曉菲讓我幫助整理國內外著名大學、學術機構和文化名人發的唁電,活動開始前挑揀重要的公布。程濟要準備省里領導的講話稿,曉菲負責外聯,孟力行師兄被梁大領導請去,和相關領導應酬。我和幾個同門,帶著十幾個梁大博士生和碩士生,整理唁電,安置花圈和挽聯等事宜。我惦記谷墨那邊情況,發了微信詢問,谷墨的姐姐說,人來得不多,有谷墨的幾個碩士研究生幫忙,讓我不必著急,忙完再過來不遲。

    時間到了,廳里卻不見動靜,飛鴻廳內外都站滿了人,花圈與挽聯擺放不開,一片白與黑的世界。程濟滿頭大汗跑來,說,省領導秘書打電話,說領導有要事,晚來一會兒,追悼會推遲一個小時,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這樣導師這邊就和谷墨的活動撞在一起,我想了想,這里也不少我一個,我先去谷墨那邊。

    程濟擦著汗,冷冷地說,大作家,你不能去,谷墨是師門叛徒。

    我再也忍不住,扶了扶襯衫上的白花,說,人都死了,能不能寬容點?谷墨再怎么說,也是同學,學界再大,也不是武林,師門不是全真教,你也不是尹志平!

    谷墨出走梁大的時間,是我離開梁城,到上海打拼的第三年。

    谷墨和導師的治學思路,有不少分歧。導師希望谷墨能在專門史領域扎下根,長成一棵參天大樹,谷墨更喜歡黃仁宇一路“大歷史”觀念,即使談具體問題,也要綜合來談,同時谷墨也有古良史批評議論之風,追求現實共鳴與思想批判性,導師則希望他符合學術秩序規范,理性嚴謹,多研究史料,少發表個人看法。

    這些分歧,也很正常。導師不強求谷墨改變,只不過對他的研究表示擔憂。

    谷墨很快就受到了懲戒。谷墨論文發得多,項目卻拿得艱難,程濟則不聲不響拿了兩個國家項目,頓時引起校方重視。反觀谷墨,有篇文章還惹了麻煩,校領導對他就有些犯嘀咕。谷墨的文章,太有鋒芒,易引發爭議,得罪人也多,項目要通訊評議,說是盲審,網上查查前期成果就曉得了,拼的還是人脈和口碑。谷墨接連多次,通訊評議都過不了,不禁讓人懷疑他的能力。好在導師力挺,在自己的重大項目下撥出個課題,讓他做了做,算是有所交代。

    程濟拿到課題后,經費充足,常出去開會,拜謁學術大咖,聯系圈中重要人物,也請人做講座。程濟的文章發表刊物級別也越來越高,雖然贊美大佬的文章,依然不少,但從學術史角度考慮,大佬們的平時事跡、野史逸聞、學術公案,也要有人整理,不能說程濟做的毫無價值。容導師去世后,程濟立即帶著門下博士生,申請校級與省級項目,將“容煥余年譜”“容煥余學術傳”兩個方向搞起,據說還要以此為基礎申請國家重大項目。

    相反,由于谷墨的文章常惹麻煩,很多學術刊物編輯,慢慢將他拒之門外。以前發他的論文,有導師的面子在,可谷墨清高自傲,常得罪人,路子也越走越窄。谷墨眼見程濟跑到前頭,心里發急,有時難免口不擇言,又被人傳話給了程濟。

    谷墨和程濟同年評上副教授,等到該評教授的年限,兩人的斗爭白熱化了——學院只有一個名額。評審結果,出人意料,程濟順利通過,谷墨名落孫山。谷墨得知消息,獨自爬上后山,飲酒后痛哭。還有一個版本是說,程濟專門羞辱了谷墨一頓。這才導致谷墨醉倒在后山。導師開導谷墨,說,早點,晚點,又何妨?人生與學術都是長跑,中途的風光,算不得什么,蓋棺論定才重要,你忘記了我在第一堂課,對你們講的了?

    導師四十多歲時,還只是講師,評副教授就搞了四次,每次都被舉報,他還戴著“白專分子”的帽子,從中學調入梁大,有人嫉妒他,將他的桌子放在走廊。導師安之若素,在熙熙攘攘的學生中,安坐于白墻之前,讀書寫作。后經多方交涉,他才有了辦公室靠墻的小空間——那已是三年之后了。

    您怎么忍過來的?谷墨禁不住問。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導師微笑著說。

    我對谷墨講的故事,有點懷疑,但導師興趣廣泛,喜讀《倚天屠龍記》,不是不可能。我更相信谷墨講的,導師的另一種方法,即“拼命讀書”。寒冬深夜,梁大西北角那一排叫“六排房”的平房內,導師圍著煤球爐子取暖,聚精會神地讀書,讀到忘情,常忘了時間……

    對于程濟的成功,也有很多傳聞。有人說,他的家族做了很多工作;有的說,程濟項目多,更受校方青睞;也有人說,谷墨被人舉報,論文內容有自我重復,違反學術規范。評審結果公布后,程濟居然也遭到了舉報,點明論文觀點抄襲。大家都認為是谷墨干的。我不相信,導師這次幫助了程濟,讓他順利通過學校的質詢程序。

    職稱評審的挫折,還不足以讓谷墨和師門決裂。他們之間的矛盾,主要來自學科評審、評獎等一系列重要事務的沖突。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高校迎來大擴招,各學校之間,也開始了激烈競爭。作為梁城大學領軍人物,導師肩負發展學科重任,他必須把握住機遇,于是著急上馬一大批項目,大量時間被用于跑學科點,舉辦國際性學術大會,爭取重大項目資金支持,整合政府、產業與學界資源,谷墨因受到導師信任,又擔任學科秘書,這些工作也大部分由他承擔。這對于清高懶散的谷墨來說,無異于一次次酷刑。

    那段時間我常在深夜收到谷墨的短信,都是情緒垃圾。有時他實在痛苦,就和他在QQ視頻一會兒。我在騙人。谷墨說他面容憔悴,眼光直直的,有點嚇人。我說,老谷,成年人了,堅強一點。谷墨揪著頭發,痛苦地吼著,認認真真造假,真不是人干的。你的認真,是一種催眠,它會讓你在潛意識中將假的當成真的,甚至維護假的……

    谷墨第一次和導師發生了正面沖突。他不愿弄假材料,拒絕為學科升級跑點。他對導師的印象也發生改變?!霸u審前的深夜,提著貴重禮物,穿梭于酒店,以至于有評委忍無可忍,實名舉報”,這樣的丑聞,不應發生在導師身上。導師卻以“忍辱負重”為名義,呵斥谷墨沽名釣譽,“拿梁大史學幾代人心血開玩笑”。這樣的指責,非常嚴重。谷墨徹夜難眠。

    程濟適時頂了上去。他出色完成導師交代的任務,獲得了各方認可。導師開始疏遠谷墨,長時間不和他聯系,偶有見面,也呵斥有加,重要場合也不再帶谷墨。導師公開贊揚程濟“雅量深重如碧玉,沉穩廣博似黑巖”。由于幾年未評上教授,谷墨在學科也不斷被邊緣化,很多活動不讓他參加。谷墨清閑下來,可痛苦更甚。導師在他的心目中,是“精神父親”般的存在,如今父子卻不再親密無間。

    梁城重大攻關項目“梁城文明史”,激化了谷墨與導師的矛盾。項目由導師擔任總主持人,四年內出版十余本著作,整合歷史、考古、文學、語言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多個專業,擔負著重新考訂梁城發源時間,樹立梁城“北中國第一文明城市”的重任。梁城對此非常重視,市委書記擔任籌備委員會主任,宣傳部等各部門全力配合導師,撥款五百余萬元。

    盛世修史,可謂流芳后世的大事。導師全力以赴,谷墨也循例分了一本著作。他對此并不情愿,一是那本著作不是他想寫的,二是他認為,很多史學觀點缺乏實證材料,倉促定義,強硬上馬,易引起外界質疑。導師管不了這許多,他嚴令谷墨如期完成。結果是谷墨拖稿,險些耽誤項目于“梁城慶祝建市千年慶典”前結項,還是程濟來救場,接下谷墨未完成的稿子,用三個月順利完成。慶功宴上,導師當眾叱責谷墨。谷墨不服氣,頂撞了導師。導師將酒杯掃落,晶瑩玻璃杯碎了一地。谷墨淚流滿面,導師則拂袖而去。

    導師想將谷墨調離,讓他去靠近梁城的城市。那里有所省屬理工大學,那里的歷史學科,自然不怎么樣,且與諸多學科合在一起,沒有博士招生點,叫“文化發展學院”,院長是導師第一屆的博士,也是信得過的人。導師的意思是,讓谷墨反省一下,在偏遠之地也能慢慢做點東西。誰料谷墨的反抗,非常激烈,他投入梁師大金輝院長的團隊。梁師大在史學方面的影響,與梁大難分伯仲,金輝與導師也是多年競爭的對手。谷墨的叛逃,給了導師沉重一擊,他大病一場,一個月工夫好像老去了十歲。

    谷墨很快領教了導師的手腕。導師向學校打報告,不允許谷墨調離,理由是“防止人才流失”,可系里停了谷墨所有課程,辦公室沒收谷墨的辦公桌。有好事者說,學院張秘書向谷墨出示一張物品清單,詳細記載谷墨花的學科經費明細,包括出版學術著作資助,請他予以退還。張秘書還勒令谷墨歸還所有學校辦公用品、圖書館用書,少了一根電腦的數據線,都要親自打幾遍電話催要。

    這還遠遠不夠。同門都在微信拉黑或刪除了谷墨。師門群也將他踢出來。幾個年輕的師弟師妹,還在微博發帖,痛斥谷墨背叛導師的惡劣行徑,甚至還有風聞他的博士論文涉及抄襲。這對谷墨造成了很大困擾。梁師大曾專門組織人調查,還是在金輝的干預下,這才作罷。我是大閑人,雖也收到程濟發來的通知,要求與谷墨劃清界限,但我不是學術界的,也不怕打擊報復,就裝作置之不理。

    即便如此,谷墨的調動之路,依然異常艱難。他當時只是副教授,按理說,不屬于啥重要人才,梁城大學是享有盛譽的211重點大學,犯不上難為個青年教師,可梁大一方面停了谷墨的工資,另一方面卻遲遲不給他辦調動手續,谷墨只能暫時掛在梁師大上課。他找了很多人去說情,導師只是不理。

    谷墨曾在暑假期間,站在導師那棟三層小別墅下一整天,哭泣著向導師喊話。導師書房的那扇窗,始終緊閉,他熟悉的、慈祥的身影,始終未曾露面。谷墨最終被曬昏在小樓之下……多年后,我依然無法想象那個場景,酷熱的陽光,利劍般穿透谷墨驕傲的自尊。他搖晃著,眼前發黑,那扇窗也搖晃著,如同黑暗中最后的燈盞。學術利益永遠高于學術價值?還是說,黑暗的記憶,可以傳染,導師早年所受的折辱,也與谷墨所遭遇的權謀,沒有太大差別?

    幾年后,“梁城文明史”出了問題,很多學者指出,項目史實錯誤多,缺乏實證,有些生硬觀點實屬“硬給梁城臉上貼金”。好事者甚至整理出一千多條錯誤。輿論甚囂塵上,導師名譽大損。誰想這些質疑之聲,不知為何,過了一陣子,又偃旗息鼓了。

    程濟認為,好事者就是谷墨。只有他了解那么多底細,這是谷墨在金輝指使下干的。憤怒之余,程濟糾合容門之下十余名大學教授,寫了一系列論戰文章,不僅為梁大的項目辯白,且集中火力攻擊金輝帶頭的一項重大項目。一時間,硝煙四起,學術刊物熱鬧了一陣,甚至引起海外史學界關注。

    筆墨官司打了兩年,發了一堆權威文章,事實真相慢慢為大家忘記。程濟一戰成名,學術聲望更重,而且成功“出圈”,在各大互聯網站接受了很多次采訪。

    谷墨卻很沉寂,只有一篇短短的替金輝辯護的文章,發在個不起眼的普通刊物。

    離開飛鴻廳,我快速奔到幾百米外的松柏廳。谷墨的學生在幫著登記,三十來個人,散在四周,大多是谷墨老家的人。谷金子愣愣地盯著停放谷墨遺體的棺材,好像還接受不了父親躺在那里。我叮囑她,有任何困難,都要告訴我。谷墨的姐姐,流著淚對我說,你還是來了。谷墨的前妻和那位房地產商人,也略點頭致意。聽谷墨姐姐說,他們為了谷墨的房產,鬧得厲害,說要給谷金子代管,只能過些天,找律師介入了。梁師大也來了領導,包括工會方面的。大家都在等梁師大副校長,也是歷史與社會發展學院的院長金輝教授。

    金輝不同于一般學界大佬,甚至不像教授。他長著張刀條臉,面容清癯,長發垂耳,長髯及胸,加之著唐裝,腳蹬黑底布鞋,腕上是紫檀和綠松石手串,自有仙風道骨的高人氣派。金輝研究道教史,煉過丹,對養生學有心得,常給達官貴人開講座,也開丹方,據說頗靈驗。他年近七旬,是梁師大終身教授,學術繁忙,但駐顏有術,臉色紅潤,剛和發妻離婚,娶了三十多歲的電視臺女主持人。老樹開新花,自有喜氣。參加追悼會,他臨時戴上墨鏡與黑手套,依然難掩神采。谷墨如有金輝這般懂得生活,恐怕也不會英年早逝。

    哀樂響起,追悼會開始。金輝摘下墨鏡,閉著眼,兩行淚流出。眾人愕然,他緩緩走到話筒前,沉聲說,墨兄駕鶴西去,此為學界之巨損失,梁師大師生的悲劇。谷墨乃由我引進梁師大,數年來,學術斐然,風采烈烈,嗚呼!天妒英才,哀哉!還我摯友,還我學人!

    他雙手高舉,聲音嘶啞。大家肅然,噤聲不敢打擾。許久,金輝教授睜開眼,環視四周,又戴上墨鏡,緩緩退出,不復回顧。眾人正吃驚,一個瘦瘦的中年眼鏡男,湊上來說,金院長事務繁忙,要去云南開會,下面的活動由我主持……

    眼鏡男是梁師大的董副院長?;顒咏Y束,董副院長還給了谷金子一張折成三角的符紙,說是金教授給的,經過加持,能祈福免災。

    遺體告別開始。谷墨躺在那里,臉比平時胖,妝化得濃,為了掩蓋頭頂,還戴上了一頂黑色軟帽。他再也不能和我徹夜討論學術,也不能意氣風發地爬上山頂發瘋,他離開了冰冷的世界,去往了神秘的歸鄉。

    谷金子突然失控,慘叫著奔向父親。周圍的人拉住她??蘼曧憦厮砂貜d,漸漸凄厲,人們不安騷動,仿佛谷金子的舉動,有些不合時宜。谷墨依然平靜地躺著,沒有反應。他太累了,心情也壓抑。那段時間,他剛評上教授,金輝讓他組織梁師大的重大項目攻關會,也繼續擔任學術秘書。谷墨非常不情愿,也只能照辦。如果再離開梁師大,他還能去哪里?他經常對著導師的合影,默默流淚,抽煙,然后就是毫不顧惜自己地拼命讀書。成果出了不少,身體越來越糟。身邊也沒人照顧,一天吃一頓飯,也是常有的事。有次他深夜給我發微信視頻,正在啃著塊硬面包。他勉強地笑著,說,心發慌,剛吃了藥,好多了。他又拿著那塊面包亂晃,露出里面夾著的火腿腸和鹵蛋。這是我們讀書時喜歡的簡易吃法,省錢又方便,四十多歲了,谷墨始終沒走出碩士研究生的那段歲月……

    追悼會結束,棺材被谷墨的姐姐送往后面的火化爐。人群哄然四散,谷墨的前妻也不見了蹤影。我找到匆忙摘去白花的董副院長,詢問谷金子能否轉入梁師大附中。董副院長為難地說,不好辦喲,沒有先例,附中名額也緊張。

    我干笑兩聲,轉身就走,董副院長歉意地拉住我,說,梁大程濟院長過問了此事,說將谷金子轉到梁大附中,梁大附中比師大附中檔次更高,金子這孩子有福氣。

    我這才發現,松柏廳角落,擺著個花圈,挽聯寫著:二十載寒暑冰刀霜劍求真務實,四十年人生功過是非任他評說。署名:程不群?!俺滩蝗骸笔俏液凸饶o程濟起的外號,諷刺他像《笑傲江湖》的岳不群,是個偽君子。難道是程濟送的花圈?他是為求心安,還是顧念同門友誼?還有個更大的花圈,挽聯也有意思。上聯是:癡人有夢學人有風愛人難無情;下聯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真人難有名;橫批:來去自由。署名:江湖任我行。這可能是孟力行送的?!叭挝倚小笔钱斈晡覀兎饨o孟力行的外號,形容他的狂傲做派。

    曉菲始終沒出現,也沒有她的挽聯。手機響了,是孟力行的電話,催促我過去,省領導才到,活動剛開始。我又回到飛鴻廳。廳門口已擠滿人,只能踮著腳,站在外面。此時接近中午,日頭正毒,空氣悶熱,眾人的汗味,混合大廳的消毒水氣味,沖得人頭腦昏沉。領導講話很慢,約莫講了十分鐘。掌聲響起,領導退場,活動改由程濟主持。程濟臉色憔悴,先介紹了發唁電的海內外三百多家大學、科研機構與行政部門,還有幾百位各界領導與文化名人。接著他朗誦某國學大師寫的悼文,聲嘶力竭,幾乎站立不穩。容門上下近百名弟子,無不悲聲以應和,大廳內外,也哭聲四起。

    天色暗淡,隱隱有雷聲,極目處有無數云層翻滾嬉戲,仿佛諸神盛大的告別演出。哀樂再起,我踉蹌地跟著眾人,魚貫而入追悼大廳,瞻仰導師最后的遺容。景瑞排在身后,我并未察覺。他悄悄扯了下我的后衣襟,我悚然回頭,景瑞低聲說,C刊發論文的事,拜托兄了。

    我打了個寒戰,看到鮮花叢中導師的側面。他的嘴角翹起,似有冷冷的笑容。我疑心眼花,摘下眼鏡擦拭,待要看清,卻被后面的人推著,遠遠離開。

    儀式最后,目送師母和導師的幾個子女,推著棺材進入后堂。我靠著門廳前的柏樹,想抽煙,胸悶得難受,正摸索口袋,頭頂忽有炸雷綻放。有人驚叫,似有兩條盤旋的暗金色氣息,從高聳的煙囪爬出,凝聚成類乎實體,細細長長,有些棱角。它們噬咬爭斗,又相互致意,帶著些許不甘,最終消失在天際。

    雨落得快,眨眼間,白茫濺起,混合土腥氣和風聲的雨團,迷迷蒙蒙,席卷了活人的世界。眾人紛紛躲避,作鳥獸散。曉菲走了過來。一場盛大的活動結束,各方都滿意,她的臉色也輕松不少,忙拉住我致歉,要谷墨前妻的微信,說忙得昏了,未能送谷墨,只等活動全部結束,微信轉賬喪儀。

    我甩開她,說,恭喜啦,都說你要當學院的副院長了。

    曉菲抿著嘴唇,干笑著說,沒譜的事,領導辦公會都沒討論呢。

    我拱拱手,說,前幾年評教授,你的幾篇權威論文,是谷墨弄的吧,聽他談過構思。

    曉菲有些慌亂,緊抿著嘴唇,并不答話。

    你和谷墨好過一段時間?這幾年也沒斷聯系?我問。

    曉菲的臉漲紅,滴血似的,有羞憤之意,說我發神經,居然說昏話。

    我咬了咬牙,又說,你到底喜沒喜歡過谷墨?或者說,你喜歡導師?

    曉菲受了刺激,轉為抽噎,淚花涌動著說,現在說這些,有意思嗎?

    不是我要聽,是替導師問你,替飄在天上、沒走遠的谷墨問你。我說。

    別說了,你別說了。曉菲喃喃自語。

    我想,這個答案,也許像很多歷史神秘事件的真相,也已飄逝在了風里。

    導師走后,梁大沒有忘記他。在程濟的呼吁下,學校將餐廳后的那條僻靜小路,命名為“容煥余小路”。梁大的莘莘學子,吃飽喝足之余,走在這條小路上,可能會想點學術的事。程濟的本意,是將導師的青銅塑像,放在學校辦公樓前,或社會與歷史學院大廳。校友聯絡辦鄒主任不同意,說幾位校友預訂了位置。他們都是大企業家,心系母校,現在重病纏身,想起與母校聯系,捐助了一大筆錢,預留兩處位置,只等他們去世,安放他們的塑像。梁大關心校友福祉,也要錢去海外引進高科技人才,自然不能不答應。

    追悼會結束,容門弟子先參觀容煥余小路,又在昊天大酒店聚會。這許是容門最后一次大聚會了。大家格外珍惜。

    我喝了不少酒,聽了不少谷墨的事,有些我略知一二,有些根本不知道。谷墨離開梁大的手段,極為慘烈。谷墨每天去人事處軟磨硬泡,找各級領導,都沒啥用,后來索性拖了條床墊,擺在梁大人事處,躺在那里睡覺,玩直播自拍,并威脅領導,如果不放他走,就將視頻放到網上。此事對梁大領導造成了壓力。谷墨再接再厲,在省教育廳門口,攔阻即將開會的梁大甄校長。他當場下跪,抱住校長的腿,號哭不止。校長又羞又怒,趁著眾人圍觀,谷墨順勢撒出傳單,進一步擴大事態。谷墨被教育廳保安拘走,在拘留所關了幾天。甄校長也被廳領導呵斥。最后,谷墨以違反學校規定,合同期內無故曠工為由,罰款五萬元,開除出了梁大,人事關系轉入人才市場,三個月后,又轉入梁城師范大學。此事震撼了省學術界,自此教育廳專門下文,省內高校不能互相挖人才。

    谷墨的人事關系被放走,導師沒有乘勢追擊。按照導師在學界的地位,完全可以封殺谷墨,可導師長嘆一聲,不再提此事。此事源于金輝想撬導師的墻腳,恰逢谷墨在梁大不得志,便許以教授職稱、一筆安家費,讓他跳槽。谷墨也是天真,即便離開梁大,也不該拜入金輝團隊,他不過想找個不錯的平臺,繼續做學問。金輝帶著谷墨,出現在各種學術場合,每次他都神采奕奕地介紹,谷墨,青年才俊,容煥余那個老渾蛋的學生,現在跟著我混……

    谷墨出走后五六年,導師身體每況愈下,前年查出腦瘤。癌癥摧垮了導師。幾次手術后,導師迅速消瘦,變得遲鈍冷漠、思維混亂、喜怒無常。他只信任曉菲,程濟也得不到好臉色,甚至有傳言,導師想讓曉菲替代程濟,出任國家級學科的學術帶頭人,只是導師晚年精力不濟,此事才未成功。病中的導師,思緒?;氐桨不绽霞?,夢中說著難懂方言,手里模仿插秧動作。他有時也會想起下放過的甘肅某地,茫然地說,報告管教,339號已裝車完畢,請指示。

    有段時間,他的身體好了些,堅持下午爬山,只是不再帶門下弟子,僅讓曉菲陪伴。據曉菲說,導師經常呆坐著,仰頭望天,一言不發。導師的辦公桌,還擺著谷墨博士畢業時,他倆照的合影。導師肯定想念谷墨,原諒了谷墨,甚至反思了自己的過錯。只不過,他不承認,也不能承認。導師晚年還申請了一個重大項目。他的意思是,谷墨和程濟、曉菲都是子課題負責人。導師很早就主持過國家八五工程重點項目,或許這只是導師的和解姿態,他希望谷墨回來??上У氖?,谷墨那邊,并沒有回應……

    這次容門大聚會,大家都喝多了。我問程濟,花圈是不是他送的,他沒回答,紅著眼說,不要把人想得那么蠢壞,不讓大家送谷墨,自有原因。恩師離世,多少學界對手,暗中窺視,如今要團結,才能在“內卷”的學界,爭得一席之地。容門大旗不倒,大家有飯吃!谷墨開了不好的頭,我要讓其他人看看,背叛師門,要受良心詛咒,沒法在學界混!

    程濟斜斜瞟了眼幾個坐立不安的師兄弟。他們都在高校教書。據說導師死后,他們馬上與金輝建立了親密聯系。

    酒席宴前,一片凌亂。我的酒意上涌,奔出酒店,躲在角落大口嘔吐。孟力行也跑出來,笑著說,銅臭氣加酸臭氣,味道不好聞吧,一起走走?

    我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您也是這盛宴的貴客,還是堅持到底吧。

    我離開昊天大酒店,茫然地在母校游蕩。孟師兄跟在我的身后。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后山,我有些尿急,尋了個清靜之地,開始“放水”。孟力行也解開腰帶,肆無忌憚地放出一線尿,事畢點起根煙,悠然地說,聽說導師大限來臨,最后說過一句話,不算遺囑,但也是他的人生信條。他在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寫在了黑板上。

    我的眼前一亮,說,我們這一級上課,他也曾寫過。

    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們異口同聲地喊出。

    孟師兄揉揉鼻子,露出譏諷的笑容,說,口號是這樣,但你們身在此山,霧里看花,全都是蠢。

    這是何意?我不解地問。

    孟師兄說,不論谷墨才華多高,也成不了。這根本不是導師喜歡程濟還是谷墨的問題。導師還看不上程濟那點家庭背景,也沒那么庸俗!

    那學術算什么?不是說學術乃天下公器?我說。

    孟師兄嗤笑著,說,蛋糕就那么大,吃蛋糕的人越來越多,只有抱團取暖,谷墨不理解導師苦心,以為叛逃到金輝那里,會受重用?他不過是金輝打擊導師的工具,賊子貳臣,從來都是利用過后,破抹布般被閑置,你們學歷史出身,這道理不明白?

    他又噴出一大口煙,說,程濟和谷墨,不過是學術守墓人,谷墨為人激烈,也許能一鳴驚人,也許不能。程濟比他沉穩,有深挖細耕的勁頭,更適合當守墓人。師弟你更可憐了,不過是塊丟在墓園外的碎石,進墓園的資格都沒有,請原諒,我就是這樣直率。

    我捏著拳,恨不得在這個冷酷的家伙臉上,打個開花,不知為何,卻提不起力氣。

    哪個時代都不是學術的黃金時代,孟師兄繼續說,難道導師流放邊疆,想過學術能成大業?還是他在初中教了十幾年書培養出了學術自信?除了時代大勢,還要有堅韌不拔的毅力和卓絕的鉆勁。谷墨做到了嗎?他恃才傲物,心胸狹窄,且假裝清高,似是不言名利,如果如此,又何必出走梁師大?

    孟師兄盯著我,學生時代尖刻的“任我行”,似乎又回到他身上,滿血復活。

    孟師兄咂了下嘴,又說,換個角度看問題,路就寬闊了。這時代沒人經得起推敲,你不行,我不行,谷墨也不行,為何要苛責導師?

    我喃喃地說,換不了角度,一切不該這樣,一切該有更好的結局……

    孟師兄叉著腰,眼中似有淚,他推開我,跑了幾步,又頹然停下,氣喘吁吁,仰頭向天,怒吼著,賊老天!誰想這樣?我又能怎樣!

    雨已停歇,月至半空,好似染黃的鴿卵。天空幽藍澄凈,后山的那條小路,夏蟲暗鳴,雜草叢生,野花芬芳,皆沾滿雨露,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好一個自在世界。

    抬眼望去,前面赫然是那座小亭。那里雖偏僻,但我們讀書時,常到此閑逛,此地清幽僻靜,不失為反省人生、參悟世界的好去處。小小涼亭,是導師受批斗的傷心之處,也是師門談笑風生、暢談學術的歡愉之地。頭頂星光燦爛,那些歷史的片段,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震天響起的口號聲、同門打鬧的歡笑聲,似乎攪在一起,又微塵般消散了。

    孟師兄說,該給這小亭起個名字。我說,就叫“余墨”吧。

    孟師兄閉目想了想,點頭說,典出自《宣和書譜》?

    我說,還是師兄學問大,有這層意思,紀念導師和谷墨,還有,就是我們這些不合時宜的家伙。

    孟師兄大笑,讓我給他來上一段直播,看看網絡作家的風采,也為紀念導師和谷墨,展現這最后的演出。我苦笑說,戲總要散場,我不過是歷史說書人,既然師兄和導師、谷墨要聽,就來一段吧。我擺開架勢,講了段“方苞夜探左光斗,名士氣節沖霄漢”。小段子出自《左忠毅公逸事》,輔助我夸張的表演,倒也頗有氣勢。

    月光如酒,天地微醺,時光似乎倒流,我們都回到了青春勃發的歲月。孟師兄撓著禿頭,大力吸了幾口煙,才打開手機,抖抖地,幫我錄著視頻。我化身為數百年前,提著燈,深入大牢看望恩師的明代讀書人。我的音調忽高忽低,手勢不斷變幻,孟師兄也不斷為我喝彩。寂靜的后山,回蕩著兩個油膩中年人傻兮兮的呼喚。

    淚水又逃了出來。小亭的輪廓,也漸漸模糊,似有無數身影在晃動。我停下直播,發覺腳下有什么東西。踢了踢松軟的泥土,借著亭下的月光,看到一條黑色的肥壯蚯蚓,奮力鉆出地面,緩慢而富于熱情地,沿著筆直的小路爬行而去……

    原刊責編??? 孟小書

    【作者簡介】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終評委。于《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學術刊物發表論文160余篇,獲國家優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獎、劉勰文藝理論獎、江蘇優秀文藝評論獎等。有學術著作《王小波傳》《九十年代中國長篇小說宏大敘事研究》等8部,另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石頭城》、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小陶然》,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獎項,曾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等?,F執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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