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東
今天上午,小巷拐角處的大柳樹旁邊,飛來飛去的柳絮中,不少人圍在一起,盯著墻上的告示看。告示的詞條一道一道的,內容就是一個:彼得堡小區要拆遷了。
彼得堡小區都是四十多年前建的老樓,統一的五層高,一座連一座,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像菜市場擺放的大蘿卜,有點蔫且帶著泥土的那種。這里沒有草地花壇綠化帶,只有數不清的電線桿,它們高高地站立在墻邊路旁,周圍一卷又一卷的電纜纏繞成圓圈掛在那里,如同被人扔掉的呼啦圈。大家都知道,就是這些呼啦圈一樣的東西提供了網絡,所以沒有任何人亂動它們。除了電線桿,還有零零散散的幾棵樹,樹長得挺旺盛,尤其拐角那棵大柳樹,夏天會遮出一大片蔭涼,天天有老頭老太太坐在樹下拉呱。
小區里住的大多都是老年人,也有一部分租房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身影和聲音,給彼得堡小區增添了明晃晃的朝氣。
平時,街道上多是提著瓜果蔬菜的人,大家都在或急或緩地忙日子。時不時的也會有三輪車經過,車上的小喇叭喊著“收廢舊手機、冰箱、電腦”之類的生意口號,除此外,不會有啥新鮮事。
說到拆遷,十幾年前曾貼過告示,然后就沒了動靜,據說是沒有開發商接招。三年前又起過風波,像第一次那樣,人們嘀咕一陣后又沒了動靜。
這次是真的要拆遷了,原住戶和租房的人都有了心理準備。
有人問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回答:順其自然。
選擇住在彼得堡,就是因為這個名字,沒有人知道小區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名字,問過好幾個人,都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有沒有人知道我不在意,只要喜歡,住就是了,只是我的選擇需要賠上我的辛苦。
彼得堡在城市東邊,我上班的地方在西邊,從住的地方到單位,有很長一段路,需要坐著公交車穿過半個濟南城。在公交車上被擠的時候,我終于相信,這個城市的面積很大,大得就像二十年的時光一樣。
經常有人問我:你開車上班么?我老老實實回答:不開車,坐公交車。問話的人有些吃驚地問:為什么不開車?我回答:不會開車。再問:學呀?再回答:不學。停一會兒又問:坐幾路車呀?再回答:405 路。
因為沿途經過好幾個學校,405 路車總是很擠,尤其早晨。站在車廂內,經常就是人貼人臉貼臉背貼背,連轉身的縫隙都沒有。我毛病多,對氣味敏感,幾乎能分辨所有不同的氣味。擁擠的車內氣味雜亂,很難聞,對我很是折磨,尤其女人用的香水,香水和她們的體味一混合,再與車內所有氣味相混合,那種濁氣令人窒息。有人說我這么復雜的嗅覺,可以當警犬。
我當不了警犬,我只能每天在車上擠和被擠,由于不是始發站,我很少有機會一上車就能有個座。
后來,我找到了一個不被擁擠的辦法。
405 路公交車走的是循環線,它從一個叫五月中旬的地方發車,途經大大小小幾十個站,到彼得堡這邊時,如果不堵車,最快也需要五十分鐘。405 路車經過彼得堡,再跑三站,就到了一個叫里海的地方,這個里海就是所謂的終點站。這個終點站只是表示405 路車可以返回了,而不是停在這里。我從彼得堡上車,逆行三里多路,到了它的“終點站”,它就會返回來,朝著我該去的地方了,返回的時候,車上會空出不少的座,我就有了坐下的機會。這一去一返,需要我早出門二十多分鐘,雖然早晨的二十分鐘無比珍貴,與站在車上被別人擠,還是很合算的。
穩穩地坐下后,我便有了資格同情那些站著被擠的人,便有了心情仔細觀察他們,根據他們的衣著打扮與氣質,來給他們安排生活角色與社會角色。這樣一來,我的坐車時光便有了情趣,同樣擁擠的空間,一坐一站之間有了巨大反差,我感到很愜意,那些讓我討厭的氣味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了。
不再是一種負擔,我開始喜歡坐車,并且順從了早起二十分鐘的習慣。這二十分鐘的時間,不但可以讓我有座,而且還讓我有了選擇哪個座的從容。我不喜歡坐在車廂中間的位置,喜歡兩個極端,或者最前,或者最后;最好是單座,不喜歡和陌生人坐在一起。
這天,記得車上人不多,我坐在靠近車門的座位上,有個男人將一個包裹塞進了我的座位下面。車上人雖然不太多,只是已經沒有座了,有好幾個人站著。那個人把包裹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后,就像其他人一樣,在一邊站著。因為他把一個包裹放在了我的座位下面,我就多看了他幾眼。他個頭挺高,穿著深藍色衣服,站在那里,像個樹樁一樣,比其他人要高出半個頭,他長得很一般,只是這個高個頭讓他顯眼。公交車走過幾站路,有人下車后,便有了空座,高個男人坐下了,坐在我左前方的一個位置,坐下以后他回頭朝著我的座位下面瞄了幾眼,然后轉過頭再也沒有什么動靜。
從坐下,他就臉朝窗外,穩穩地坐著,似乎將他放在我座位下的包裹忘記了??此募軇?,我猜他大概要在車上呆很長時間。果然,走過一站又一站,他始終紋絲不動,甚至呈現出快要睡著的狀態。我相信他不會睡著,他的包裹在我座位下面,他絕對不會忘記的??斓饺枪珗@的時候,他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邊。車到站停穩了,他彎腰從座位下取出包裹,下了車。
隨著他下車,我目光盯向了車窗外,但我沒看到他,他大概是朝著車后面走去了。
隨著拿包裹的人下車,不少人也下了車,車內空間立馬明朗了。同時,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氣味突然在四周彌漫,這股子氣味怪怪的,與“人”的氣味有些不同。剛才人多的時候,“人”的氣味壓過了一切,現在車廂內寬敞了,除了“人”味,其他的氣味便顯了出來。剛才車內人多,可能就是我沒有聞到怪味的原因,盡管我的嗅覺優秀得可以當警犬。
我至今還記得那股子怪味,我卻無法準確描述一下,只能說是一種怪怪的混合味,有點腥,有點臭,還有點咸,反正不是好聞的氣味。
自從遇見了拿包裹的人,此后連續好幾天都遇見了他,我沒有記住他的臉,記住的是他高高的個頭和深藍色的衣服,能記住這兩點,首先就是因為記住了他的包裹。他像第一次一樣,一上車就把他的包裹塞進我的座位下面。我說過我毛病挺多,挺多的毛病當中,偏執就是其中的一種,比如座位,我喜歡兩個極端,或最前,或最后,并且,我喜歡坐在有車門的這一邊,也就是說,如果我臉朝車子前進的方向,我喜歡坐在右邊,一般的公交車,右邊最后一個座位靠在門的前邊。由于我堅持早出門二十分鐘,幾乎每次都能搶到我喜歡的這個位置。每當坐到這個位置,我會認為這是一天當中開了一個好頭,相信這一整天都將會一切順利,那種內心深處的快樂是別人無法體驗的。這種習慣的起源是什么,我自己也講不清,我能做的,就是將我的習慣進行到底。
有意思的是,不光我固執,放包裹的高個頭男人,像我一樣固執。他的包裹只放在我的座位下面,他一上車,提著他的包裹就直奔我這里,哪怕車內人多的時候,他也會擠到我的身邊,將他的包裹放到下面,然后就在跟前站著,或者找一個別的座位坐下。有時候他上車時車上有座,他也不急著找座,總是先將他的包裹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再去找座。
就是他的這種做法,使我對他的包裹有了興致。
我的興致主要是疑惑,疑惑他為什么不放在他自己的座位下面,而是堅持放在我的座位下面,或者更確切地說,放在最后一個座位下面。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把包裹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而是放在一個與他相隔的地方;我甚至想,如果我給他讓座,他是不是依然把包裹放在這個座位下呢?當然,我這么設想,卻不會把座位讓給他,給他讓座沒有理由,因為他的樣子不是一個老年人,如果僅僅因為帶著一個包裹就給他讓座,也不是理由,他的包裹不是背在身上,而是放在座位下面。
從疑惑開始,我注意起他的包裹。
是一個臉盆包裹。
說是臉盆,是根據包裹形狀判斷的。具體說我看到的是一個黑布包起來的臉盆,黑布里面臉盆的輪廓非常清晰,傻子也能一眼就會看出那是一個臉盆,或者直接說是一個盆。重要的一點不是它是不是個盆,或者說是不是一個臉盆,而是這個包裹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能裝什么東西呢?
我不可能隨便打開看一看,那樣做既不合理也不合法;并且,說實話,如果能隨便打開看一看,我也不可能親自動手去打開,這是我的習慣。我不會隨便動陌生人的東西,別說陌生人,哪怕平時天天在一起的同事,他們的東西我也絕對不會隨便去動,除非非動不可。
我只有猜測和判斷。
我的猜測和判斷,從高個男人身上開始,從他的衣著打扮開始。
首先看他的鞋。
我一直堅持認為,一個人的鞋子透出這個人百分之七十的性格、百分之三十的職業,也透露著一個人的社會位置。我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穿著一雙一般化的鞋子,皮鞋,看上去有些單薄,相對于他的個頭來說,穿著這樣一雙單薄的鞋子,顯示著一種小家子氣。按他的個頭,他該穿一雙笨重一點的皮鞋,或者旅游鞋??赐晁男?,我又看他的褲子,是一條與上衣差不多色彩的褲子,不是牛仔褲,上衣是深藍色的夾克??赐晷雍鸵路?,我就沒有多大興趣看他的臉了,因為他的這身行頭不是我喜歡的裝束。
不過,這身普通的裝束內,這個男人卻有著一股一般人不具備的穩定,不是穩重,是穩定。這種穩定是一種氣度,是這個衣著一般的男人超出一般的內在定義。也就是這種內在定義,使我決定不能小瞧了這個男人,也不能小瞧了他的包裹。
我看他的時候,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對他觀察。
他每次都在泉城公園那一站下車。我對那一段地貌很熟悉,每當這個高個男人提著他的包裹從那一站下車后,盡管我不知他下車后走向了哪里,我會在他下車的地方,朝著四周觀望,我觀望的目的就是想找到與這個男人還有他的包裹有關聯的物體或線索。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物體和線索。
現在說一說泉城公園。
泉城公園過去叫植物園,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成了泉城公園。不過,很多人根本不買賬,不習慣叫泉城公園,仍然叫植物園,我也是,一直叫植物園。我的朋友們也是叫植物園,從來不說泉城公園。有時去植物園內的餐館吃飯或者去玩,也是直接說植物園。外地朋友到濟南的時候,如果對他們說在植物園門口等候,他們就很明白是指哪里;如果說泉城公園,外地朋友就困惑,不知泉城公園是哪個公園。
我喜歡植物園,除了里面那些茂盛的植物以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進植物園不用買門票。不用花錢就能看到茂盛的植物,還有茂盛的花朵,是一件能讓人高興的事情。尤其我剛剛工作時,每月工資很低,能省下幾塊錢的門票錢,也能讓我從夢中笑醒。
植物園內有好多竹子,密密麻麻的很好看。不過,雖然很好看,我一直不敢往深處走進去,怕里面有蛇,聽別人說過,里面曾發現過蛇。
想到蛇的時候,我頭皮猛然炸了一下,頭皮炸的同時,我在車上又聞到了那種莫明其妙的氣味,怪怪的混合味,有點腥,有點臭,還有點咸。
問題來了。
我怕蛇,我相信沒有人不怕蛇,我曾問過周圍的人,百分之百的人都回答:怕。別說是有毒的蛇,哪怕就是無毒蛇,它那種與生俱來的吊詭,就足以讓人膽戰心驚,有時抽象的感受比具體的體驗還要令人緊張。
恐懼的同時,我感到非常具有刺激性,所以,我知道,哪怕就是包裹里面真的藏著蛇,我也不會躲避;何況,現在并沒有確定里面是蛇,在沒有弄清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時候,我不會退縮。
我依然早出門二十分鐘,依然搶占我喜歡的那個座位。不過,我有些失望,那個男人沒有及時出現,他的包裹也沒有及時出現。我想,他沒有在他平時上車的地方上車,可能是在前方的某個地方吧。我就一路注意每個車站。走過一站又一站,終于到達植物園那一站的時候,我知道男人和他的包裹不會上車了。
第二天,他還是沒有按時出現。我猜測他沒有出現的原因,假設了好幾種情況,最終都被我自嘲地否掉了。
我賭博一樣地相信,第三天他會帶著他的包裹按時出現。
很有意思,第三天,男人果然出現了,帶著他的包裹。
男人上車時車上人不多,我數了一下,有三個空座。男人帶著他內在的穩定,上車后目不斜視,先把他的包裹塞進我的座位下面,然后在我前面坐下了,和我隔著倆座。我第一次有機會這么近距離觀察他的后腦勺,他的頭發可能有好幾天沒洗了,看上去有些油膩,白點點的,像是一些頭皮屑。我一陣反胃,立即將目光撤回,開始思索座下的包裹。
一想到蛇,我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如果它突然沖破包裹,從里面跳出來,首先就會襲擊我,因為我離得最近。
關于蛇的事情,我多是從一些探索節目中了解到的。那里面的蛇種類很多,特別是那些毒蛇,兇險得令人恐怖。有一種蛇不光能咬人,還能遠距離地從口中噴出毒液,直射人的眼睛,致人失明。
我一貫相信,蛇的智慧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
想到蛇的智慧,我又假設,如果包裹內真的是蛇,它們會不會用自身特有的神秘,感知到我的思維?;蛘?,它們會不會發出神秘的磁場,刺激到離得最近的物體。
這些想法都是受一些電影或者是資料的影響產生的,我在盡情想象的時候,包裹內的東西始終很安靜,并沒有任何意外出現。正是由于這種安靜,使我相信,里面的東西一定就是蛇,只有蛇才能在人類喧嘩的地方保持這么安靜的姿態。
在我的胡思亂想中,公交車不斷前行,已經快到植物園了,也就是平時男人帶著他的包裹下車的地方。男人站起來,像以往一樣,他來到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他的包裹。在他剛剛把包裹提在手中時,說不清原因,我突然問了一句: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男人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什么表露,然后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包裹。車到站停穩,他帶著他的包裹,也帶著他內在的穩定,下車了。
現在仔細想一想,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墒?,我弄不明白,既然知道他不會回答我的問題,我為什么還要去問他呢?
第二天,在男人平時上車的地方,他帶著他的包裹,準時上車。
沒有任何猶豫,男人上車后依然是直奔我的座位跟前,不同的是,他在往座下塞包裹之前,用心看了我一眼。說他“用心”一點不夸張,他的確是用心看了我一眼,說得具體一點,足夠十秒的時間。這十秒,放在別的地方,放在別的環境下,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早上擁擠的公交車內,就足夠漫長。
用心看我一眼后,男人放心地把包裹放在了我的座位下面,然后找了一個離我不遠的座位坐了下去。我猜測,由于我昨天的問題,他對我有了一點防備,所以,今天才會用心看我一眼,在確定我不會對他的包裹產生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他便繼續把包裹放在他一直放的地方。
到達植物園那一站,男人取出他的包裹,像以往一樣下車了。
就在車門將要關閉的時刻,我突然站起來,迅速下了車。下車的想法是一瞬間產生的,連我自己都猝不及防。
男人朝著植物園旁邊的小道走去,不知他是否發覺有人跟著他,反正他沒有回頭。
我與男人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手中的包裹隨著他的腳步有一點晃動,但幅度很小。我相信這需要一定的技巧,包裹的這種狀態與男人內在的穩定有關,如果換成別的什么人,手中提著這么一個臉盆大小的包裹,隨著走路的腳步,包裹一定會晃來晃去。
小道上沒有植物,有著一人多高的磚墻,磚縫內零散著一叢一叢的小草,看上去有著一點詩意或者孤零。也許是只顧看墻頭的小草,在我轉臉朝前看時,男人不見了。我緊跑了幾步,拐了一個彎,這條小道便走到了盡頭。盡頭有一個湖,湖邊有植物,除了植物,沒有了別的東西。
我便順著小道往回走。
重新回到了拐彎處。這里有一家餐館,看上去是一家普通的餐館,我在餐館門前打量著,又前后左右看看,覺得那個男人不可能提著他的包裹去別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進了眼前的餐館。
我走進了餐館的門。
上午九點的時刻,不是飯點,里面很冷清,沒有看到那個男人,只有一個30 多歲的女人。女人正在拖地,她抬頭看我一眼,靜著面孔什么也沒說,繼續拖地。我站在她還沒有拖到的地方不敢動,害怕弄臟了她剛拖過的地板,那樣一定會惹得她不高興。我奇怪她為什么不問我,比如:你找誰?比如:現在還不到吃飯的時間。比如:預訂房間么?甚至往外攆我也行。這些慣常的程序她都沒有沿襲,根本就不在意是不是有外人進來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這讓我感到奇怪,猜測她有著平淡的性格,知道自己只是餐館的清潔工,除了負責保持環境清爽以外,別的任何事情都懶得過問。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她不在意我,我只好去在意她。我的目光跟著她的拖把移動,目睹一個良好的拖把在地板上像寫字一樣劃過來劃過去,一劃一走之間,地板就干凈了。
我的目光跟著拖把走到賬臺邊的時候,我一下子興奮了。
臉盆包裹就在角落,沒有拆開,還保留著它在我座位底下時的狀態。
包裹出現了,那個提包裹的男人已經不再重要,眼前拖地的女人也不再重要,她擦得干干凈凈的地板也不再重要,我毫無顧慮地直接沖著包裹走過去。
我的腳步終于惹怒了女人,她說:你哪來的呀?沒看見剛擦了地嗎?
女人話聲落下的同時,我的腳步也停下了,我沒必要惹得這么一個盡職盡責的女人生氣,我應該珍惜她的勞動成果。
我站在離包裹兩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女人見我不再亂動,便繼續她的工作。我把目光從女人身上轉回來,看著包裹。這個時候,我盼望提包裹的男人能夠及時出現。
男人出現的時候不是他自己,他攙扶著一個老太太,從賬臺旁邊一個小門走出,朝著我過來,當然,他們是朝著包裹來的。男人看到我時,臉上多多少少有些驚異。
我思索著男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一邊思索,一邊去看他攙扶的老太太,我從老太太的衣服開始打量。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毛衣外面罩著一件淺綠色的坎肩,皮質的。這件淺綠色的皮質坎肩把我的目光直接拉到了老太太的臉上,與老太太對視的一瞬間,我忘記了包裹。
暫且把包裹放一放,先說一說二十年前的事情吧。
其實,只有少數人知道我沒有把大學讀完,根本沒有拿到大學文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的家中突發了一些事情,父母一下子全沒了,這事情對我最大的打擊就是厭世,我無法再呆在學校,沒對任何人打招呼就離開了校門,用一句書面語來說那就是:不辭而別。我認為讀不讀書是我個人的事情,父母沒了,沒有人再關心我的生活,也就沒有人有資格再管束我的生活,包括我的學習。
二十年前與現在一樣,找份工作也要看文憑。我帶著我的身心厭倦開始謀生,只要我沒有勇氣自殺,我就得有勇氣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須掙錢養自己。
我很幸運,幾乎沒費周折就有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報社做校對。小小的校對工挺不容易,常常加班,也常常親自去印刷廠。我常去的印刷廠規模不小,承擔著無數家報刊的印刷工作,排字間總是忙忙碌碌,打字的人與挑錯的人穿梭來往,所有的人都壓著聲音說話。呆在這樣的環境里,感覺不像是個排字間,如同集市中的地下活動。在這里,每次都能遇到一些編輯之類的人,我就是在這里認識了馬寧,馬寧說他的一個親戚在一家雜志社當個小頭目,雜志社最近在招編輯,我可以去試試。
我又一次幸運了,做了半年多的校對工,然后成了一家雜志社的合同編輯。
合同編輯工資福利待遇很低,與在編人員相比,我只能拿他們三分之一的工資,卻要干著同樣的活,甚至更多。這些對我來說不算問題,工資低一點怕什么,起碼我能有個穩妥的地方了。不過,就算我不在乎錢多錢少,每月很低的工資卻實實在在讓我尷尬,有時半月不到,手頭就很緊巴了。為了不至于太被動,我不得不將我有限的工資作了計劃,早上只能吃泡面,中午買一個盒飯。我買盒飯的地方是一個快餐車,車主是一個50多歲的老太太,有些胖。第一次從老太太餐車上買盒飯時,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皮質坎肩。小吃街上有好幾個快餐車,她的綠色坎肩卻是獨一無二的,在亂哄哄的人群中,淺淺的綠色就像一個小樹叢,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快餐車上有好幾個菜品,有我愛吃的把子肉。這種把子肉是濟南的一種特色,一般都是長方形,一邊帶肉皮,另一邊是瘦肉,肉皮和瘦肉之間隔著一道肥肉,看上去就很誘惑,老濟南人的話說就是肥而不膩,香倒神仙,吃過一次絕對就會想著再吃第二次,一旦吃了第二次,就會永無止境地吃下去。記得當時是三塊錢一塊把子肉,我午餐的計劃費用絕對不能超出三塊錢,所以,我一直不敢吃把子肉,每次只要一個米飯,一個青菜,或者一個燒豆腐,從不超過三塊錢。
老太太的生意很好,吃飯的差不多都是學生,附近有一所大學,還有兩所中專學校,不知是學校沒有飯堂還是別的原因,很多學生都選擇到小吃街買快餐。我混在學生當中,微風吹到臉上,有一種重回學校的恍惚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時間長了,和老太太熟悉了,她問我:快畢業了吧?我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工作了,也不敢說還在上學,我只有紅著臉笑一笑。老太太便也笑一笑,從此后沒再問我。每當走近她的餐車,她就笑瞇瞇的,不用我說話,她便將一個米飯和一個青菜給我盛好,在盛好的飯菜中加上一勺肉湯,遞給我時總喜歡用濟南話說一句:妮兒,吃吧。
加了肉湯的飯菜多了不少滋味,有時還帶著不少小小的肉塊。肉香的滋味在口中彌漫時,我總是對自己說,等到將來掙錢多的時候,一定要請這個好心腸的老太太吃大餐。
二十年后的這里有著一個著名的廣場,當時的小吃街就在離廣場二百多米遠的對面,中間隔著花園路。二十年前廣場所在的位置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花園,花園內種著一小片冬青,零零落落幾棵開花的樹,大概是木槿,這種花到現在我也喜歡,開在樹上,粉紅色,樸實無華但很好看。當時園內還有一個小小的水池,在水池與木槿之間有一排紅瓦房,孤零零的一排,因為有了花與樹的襯托,顯露出了幾分幽秘。這排紅瓦房是一家單位的員工宿舍,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哪個衛生局,這是一個12 歲的男孩子告訴我的。
我喜歡每天到小花園走一走,當作是散步。與我當時年齡不符的是,我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我選擇小花園,有兩個原因,第一是離我住處近,第二是這里人少,平時也就只有幾個小孩子。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羅伊的情景,那也是我第一次走進小花園。我往里走的時候還有些猶豫不決,猶豫不決的原因就是那一排紅色的瓦房,房子的存在就表明有人住,我害怕如果擅自闖入私人空間會給自己惹麻煩。我站在原地觀察四周,發現是一個開放式的小花園,并沒有圍墻或者柵欄之類的東西作隔離,這就表明即使我闖入也不會有什么麻煩。并且,我看到在水池旁邊圍著幾個小孩子,吵吵鬧鬧,有話語喧嚷,也有笑聲。
我朝著小孩子走了過去。
他們在玩一種射擊游戲,用一把能射塑料珠子的玩具槍,對著前方五六米遠的幾個小塑料蟲子,誰能射中、射中最多誰是勝利者,沒射中的或者是射中最少的那個是失敗者,要被所有的勝利者用手指彈一下額頭。大概很疼,我看到被彈額頭的小孩子閉緊雙眼,齜牙咧嘴的。
有個男孩突然把槍交到我手上,對我說,你來試試吧。我說我不會。男孩說,你這么大了怎么能不會呢?沒勁了吧。我接過槍提了個條件,我說,如果我贏了,我不彈別人;如果我輸了,別人也不要彈我。男孩說,那多沒勁啊。我說,如果你不同意我就看著你們玩。男孩想了想說,你不彈就算了,這樣行不行,如果你贏了我給你買雪糕吃,如果你輸了,你給我買怎么樣?
我同意了。
一人十顆珠子,射十次。男孩十次十中,其他人也都射中了。我一次也沒射中,輸了。
我買了雪糕,不是給男孩一個人買,而是給在場的六個小孩子一人買了一個。我自己也有一個,我們就靠在水池邊的木槿樹下吃著雪糕?;煸谝粠褪鄽q的小孩子當中,我發覺這是我離開校園后最快樂的時光。
男孩就是12 歲的羅伊,他上初一,是這幫小孩子的小頭目。
吃完了雪糕,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路上的路燈光照亮了小花園內的景致,來往的汽車不時響著汽笛聲,剛才我們玩射擊游戲的時候什么聲音都沒聽見,靜下心來,就聽見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噪音。
噪音當中,附近有個女人的聲音很特別地響了,音調挺尖銳,從方位辨別,來自紅瓦房的位置。女人在喊一個名字,喊到第二遍的時候,羅伊說,我媽叫我了。他一邊快速地邁步,一邊問我,明天你還來么?我回答說,來。
羅伊說:說定了,等著你啊。
我說:好。
就這樣,我和羅伊成了好朋友。他只有12 歲,我沒有把他當成小孩子,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小朋友。
有一天羅伊問我:你喜歡不喜歡泥鰍?
我沒有立刻回答羅伊的問題,而是首先看到了一個畫面:一些長長的扭動在一起的東西,黑黑的,像蛇一樣,散發著人類無法企及的怪異。有這個畫面存在,我相信我不怎么喜歡這種東西,也就不知如何回答羅伊的問題,因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問我。
我只好反問他:你喜歡么?
羅伊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喜歡呀,養了好幾條呢,可我媽不讓我養。
另一個小孩子立刻就說,你把它們送給我吧。
羅伊說:我可不情愿送給你。
羅伊說完,看著我說:我想送給你。
本來我想拒絕,但是,羅伊的五官讓我無法開口。他有一雙挺好笑的眼睛,眼皮有點厚,一只雙眼皮,一只單眼皮,單眼皮的那一只外眼角有點下垂。羅伊誠懇地望著我,挺好笑的眼睛懇切地放著光,我忍住了笑。當羅伊又說“送給你吧”的時候,我也誠懇地說:好吧,送給我吧,我養著。
羅伊很高興地說:你等著,我回家給你拿去。
我說,我跟你一塊去吧。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給羅伊幫忙。羅伊卻說,你不能去,別讓我媽看到你,她會罵我的。
很快,羅伊從他家中提了一個紅色的水桶回來了。水桶不小,跟我上學時在宿舍用的水桶一樣大,水桶內有半桶水,水中好幾條泥鰍在游動,羅伊說,一共十一條,你數一數。我朝桶內數著,但是泥鰍動來動去,我數得挺費勁,就不想數了。這么一數,沒有數清數量,我卻看清了泥鰍,它們長得挺好玩,嘴巴上還有胡須,就像一窩小老頭。羅伊說,挺沉的,你住哪兒?我給你送到家。我說不用,我自己能提得動呀。羅伊說,你媽也會罵你么?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沒有媽。羅伊說,那你怕什么,我提著,你帶路。
我在前面走,羅伊提著水桶在后面跟著,還有另外倆小孩子也跟著。到了我的住處,羅伊把水桶放在角落說,給它們吃饅頭就行,很簡單的。然后羅伊看我桌子上的玩具,他拿起一個鐵皮青蛙說,你也有這個呀。一邊說著一邊捏住弦把扭了幾下,然后把青蛙放在地上,青蛙立刻就在地上蹦跳起來。
見羅伊快樂的樣子,我問,你喜歡么?羅伊說,喜歡呀,我也有一個,但是讓我妹妹弄壞了。我有些吃驚地問,你還有個妹妹?羅伊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我吃驚的原因是覺得,羅伊這個年齡的孩子大多都是獨生子女,除非是在偏遠的鄉下??墒橇_伊顯然不是在鄉下,而是在濟南城里。
羅伊點過頭以后似乎有些沉默。我趁機說,喜歡你就拿走吧,送給你,就算是拿我的青蛙換你的泥鰍吧。
羅伊說:那我不要。
我問:為什么?
羅伊說:我送你泥鰍是我喜歡送給你,而不是為了換你的青蛙。
羅伊的這話讓我有些感動,一個12 歲的孩子就像個成年人一樣有自己獨立的思維,而這一點,卻是許多成年人都難以做到的,盡管很容易就能做到。
然后,我認真地對羅伊說:我喜歡你送給我的泥鰍,我也喜歡把我自己喜歡的青蛙送給你,因為你也喜歡。
羅伊笑了,他笑夠,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這樣說,這個青蛙我就要了。
羅伊要走時在門前停住,他摸著后腦勺猶豫著,一副有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說的模樣。我先是不吭聲,等著他自己慢慢說,見他實在無法開口,我提醒說,忘記什么了?羅伊說,沒有忘記什么,就是……羅伊欲言又止,眼睛朝著水桶的方向。我說,是不是水桶?羅伊臉紅地笑了笑,然后認真地說,等你找個水桶,把泥鰍放進去,我再來把水桶拿走,行么?我立刻就說,剛才我就想這樣做,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找不到水桶,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容器。
羅伊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真想把水桶送給你,你想想,我都把泥鰍送給你了,還能舍不得一個水桶么?但是,我媽會罵我的。
我說,我知道,明天我就去買個水桶。
羅伊有些惆悵地走出我的家門,另兩個小孩子隨在他的背后。我把他們一直送到小花園,目送羅伊拐進了他家的紅瓦房。
往回走的時候,我想象著,羅伊有個怎樣的媽媽呢?怎么樣的媽媽能讓他在高興的時候會突然惆悵呢?
在這期間,我似乎有了一次戀愛。
是我在印刷廠認識的那個男孩,就是他告訴我雜志社招聘編輯的信息,然后我成了一個合同制小編輯,每月拿著一份微薄的工資,盡管微薄,我卻得以安定下來。
他就是馬寧。馬寧不在報刊工作,是在電視臺,跟我有些相似,他是電視臺一個合同制的小編輯,平時的工作,除了電視屏幕的畫面編輯,也有紙質的文字編輯,他那次出現在印刷廠,是因為電視臺印制了一批宣傳畫冊。
就在一天中午,馬寧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他不是專程過來看我的,他以前說過,我們單位一個小頭目是他的一個親戚,他之所以出現在我面前,是因為他來找他的親戚,而他的親戚恰巧不在,就順路找到了我。
說到這里,有一點我得說明,我到這里做合同編輯,與馬寧的親戚沒有任何關系,我是通過正常的招聘程序被錄取的。說明這一點不是我要自我標榜有多么優秀,而是讓大家了解我做人的原則;也許這樣說會有人感到好笑,也許會有人問,做人的原則是什么?我想這個問題也許會有無數種答案,按我個人簡單的理解,做人如果沒有一點小個性,做人還有什么意思?當然,再羅嗦一下,小個性與原則之間沒有概念上的聯系,但是一定會有日常生活中的聯系。
出現在我辦公室的馬寧,似乎與我在印刷廠初次見到的馬寧,形貌上有些出入,簡單說,比我初次見到他時帥氣一些,這大概與身處的環境有關。
馬寧環顧著我辦公桌上成堆的稿件,問我這份工作適應不適應。我說,還湊合吧,為了能夠活下去。
馬寧笑了,然后說,都一樣,我也是湊合,工作壓力太大了。
馬寧講了一些他工作的事情,說他們單位的管理就像部隊一樣嚴格,除了時間的限制,還有效益考核等等一系列強壓的任務,天天搞得整個人疲憊不堪。
馬寧的疲憊讓我想起了羅伊,羅伊是個12 歲的小孩子,相對于20 多歲的馬寧跟我,羅伊正處于無需多慮的年紀,這個年紀的人不想別的,主要任務應該是一塌糊涂地成長。但是,好像羅伊沒有做到這一點,總感到他的內心深處有著一些小孩子不該有的沉重,雖然說不清是些什么沉重的東西。
很快就到了午餐的時間,我暗暗思索著帶馬寧去哪兒吃飯,我不能給客人買三塊錢一個的盒飯。我想得心中有些苦,我得計劃好應該怎樣花錢,既讓馬寧吃好,也不能太奢侈。
我正有些不知所措,馬寧像個神一樣地說,我們吃飯去吧,你喜歡不喜歡吃漢堡?
當然喜歡啦。我簡直就是脫口而出。
我有些高興,也有些不安。我知道,馬寧能直截了當地說去吃漢堡,他一定做好了請客的準備,這能避免我的窘迫??伤轿疫@來是客人,讓客人花錢請吃飯,總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
外面陽光不錯,我和馬寧出門,下樓,順著騰飛路左拐上了花園路,進了附近的肯德基餐廳。望著高掛在墻上的食物單,馬寧強硬地止住我掏錢包的手,問我喜歡什么口味的,我說我不敢吃辣。馬寧讓我在找好的座位上等著,一會兒就用托盤端著漢堡以及薯條之類的食物走過來。我在吃這些東西之前,還在想著老太太的快餐車,拿漢堡與把子肉做著比較,當馬寧把漢堡遞到我的手中時,我馬上就全神貫注,忘記了一切。我非常仔細地品嘗著熱乎乎的漢堡,那種直入腸胃的香氣直到今天都無法忘掉。所以,當今天聽到有人說漢堡是垃圾食品的時候,我都不會在意,總是相信說這話的人沒有真正地品嘗過。
好吃的漢堡給了我一種滿足的優越感,雖然并沒有任何能夠優越的事情或資本。我帶著吃了漢堡后的甜美,在虛擬的優越狀態下走出了餐廳。
陽光依然很好,像我的心情一樣。我意識到自己的好心情是因為吃了漢堡,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自己命賤,一個漢堡就讓我如此滿足。也許當時我的注意力都在漢堡上,而忽略了另一點,那就是馬寧。
看得出來,馬寧的心情也不錯。馬寧抬頭望了望天空,然后轉臉又來問我說,你可以晚一點回辦公室么?我說,當然可以。他說,那我們就隨便走一走吧?
附近就是大學校園,我經常進去看花看樹。那些又高又直的楊樹,它們站滿校園各個地方,帥哥一樣挺拔,直達天空。既然馬寧說了,我便帶著他走進了校園??戳藯顦?,我們又進了球場,沿著寬敞的跑道慢慢走著。聽著附近男女學生的呼喊以及斷續的歌聲,我和馬寧都把自己當成了學生。我突然想起了一個我不曾想的問題:如果我在我的大學校園繼續呆下去,我會有怎樣的狀態呢?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是不是表明我開始后悔離開學校呢?
我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馬寧在我的嘆息中,直截了當地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男朋友么?
我知道馬寧問這話的原因,也知道馬寧問這話的結果,我并不想把馬寧當成我的男朋友,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他的話:沒有。
馬寧又直截了當地說:做我女朋友吧,我還沒有女朋友。
我不想這么快就找男朋友,卻沒有直接拒絕,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許有些不好意思拒絕,也許我內心深處的確需要有人關心和陪伴吧。
馬寧立刻牽起了我的手。
馬寧的手指修長,看上去挺養眼,他遞給我漢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骨感,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他牽起我的手時我很配合。兩只手牽在一起,他看上去骨感的手感覺并不骨感,而是有點綿軟。我默默體會著這份綿軟,感受著這份綿軟帶給我的短暫溫馨,有些茫然地想,這就是愛情呀?
我總覺得我的愛情來得有些快,也來得有些怪,到底哪兒怪我卻說不出來。我認真地思索著,是不是因為來得快而讓我感覺怪呢?想來想去,好像這兩者之間沒有什么牽扯。
我或許不愛馬寧。
我必須跟馬寧講清,讓他明白我的弱點,及時止住這份愛情,只有及時止住,才不會出現更大的麻煩與尷尬??墒俏覅s不知如何開口,雖然感到馬寧的熱情是一種負擔,卻沒有勇氣說出我的感受。
馬寧是一個明事理的人,他敏感地意識到了我的冷靜。馬寧說,你不愛我。
我說,對不起,是我的錯。
從牽手到分手,我和馬寧的愛情持續了五十多天。
馬寧不久便離開了電視臺,辭掉了給他很大壓力的工作,然后他離開了濟南,去了深圳,投奔他的一個同學。走之前曾動員我跟他一塊走,我不想再過居無定所的生活,我拒絕了。
馬寧離開濟南的前一天下午來找我。有意思的是,羅伊帶著他的一個小伙伴突然來到我的住處,羅伊來是為了讓我看他剛剛養的小鸚鵡。
羅伊看到在場的馬寧時有點發愣。
我對馬寧說:這就是羅伊。
馬寧笑嘻嘻地看著羅伊,也笑嘻嘻地看著羅伊手中的小鸚鵡,馬寧對羅伊說,你喜歡小動物呀,不光養泥鰍,現在又養鸚鵡。
羅伊似乎有些抵觸,他看著自己的小鸚鵡,對馬寧說:你不喜歡么?
馬寧故意說:不喜歡。
羅伊“切”了一聲說:不喜歡小動物的人都不是好人。
馬寧笑了,笑過后突然說要回去。
我在笑聲中送馬寧出門。本來想和馬寧再去吃漢堡,算是送行。馬寧突然改變了主意,不知是因為羅伊和他的鸚鵡還是因為馬寧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他堅持走了。
正是太陽準備落山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像在畫中。望著馬寧晚霞中的身影,我有一種做夢的模糊,在他回頭招手的一瞬,我明白,也許以后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在這之前,知道他要去深圳的那一刻,我曾經有一股猛然到來的輕松感,似乎脫離了一種束縛?,F在,我又猛然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失落,甚至無助。
因為有羅伊在場,我不想讓這個12 歲的小男孩小看我,我使勁將眼淚憋了回去。
羅伊說:他是你男朋友?
我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羅伊嘴一撇,說:你怎么能是大人?你連泥鰍都養不活。
羅伊說的沒錯,他送給我的十一條泥鰍不到一周就死掉了,活蹦亂跳的泥鰍,說死就一下子全死了,我根本不知是什么原因讓它們在我的家中活不下去。
我似乎做不好任何事情,不光不會戀愛,也不會養泥鰍。
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會很好地處理其他的事情。
我終于見到了羅伊的媽媽,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
馬寧走后,沒有任何信息,我的生活秩序依舊,午餐依然要去好心老太太的快餐車買一個不超過三塊錢的盒飯。
買飯的路上,我在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想到了馬寧,想到他是不是已經在深圳開始工作,想著他是不是干得順心。
我的心事被一陣爭吵聲打斷了。
我先聽到了吵嚷聲,確切說是吵架的罵聲,隨后我看到老太太快餐車的位置圍著不少人,我擔心是不是有人在跟老太太吵架,便加快了腳步。剛走了幾步,意外地看到了羅伊,他躲在一根電線桿后面,可我還是一下子就發現了他。
我站在了羅伊面前,羅伊抬起臉看著我,兩只眼睛一大一小,一只雙眼皮,一只單眼皮,五官依舊好笑。今天這種好笑上面浮現著悲苦和沮喪,以及那種平時就藏匿的與羅伊年紀不相符的沉重。
羅伊用手指著吵架的一個女人,對我說:那是我媽。
羅伊的媽媽看上去不到40 歲,由于激憤,面部表情很猙獰,除了面部表情,她的雙手手指也朝著老太太挑釁地點來點去,幾乎要碰到老太太的眼睛和鼻子了。老太太倚靠著她的快餐車,嘴里反反復復只說著幾句話:有理講理,你不要動粗,不要罵人。
羅伊告訴我,今天他們家的液化氣沒了,無法做飯,媽媽讓他買盒飯吃。羅伊媽媽給了羅伊一張50 元的紙幣,那張50 元的錢破爛不堪,老太太擔心這張破爛不堪的錢花不出去,更害怕收到假錢,要求羅伊回家換零錢。羅伊回家后沒有換來零錢,他的媽媽跟來了,然后就發生了爭吵。
我說:我們過去勸勸你媽媽,讓她回家吧,別在這兒吵了。
羅伊說:我不去,你也別去,沒有人能勸動她。丟人!太丟人了。
顯然,羅伊媽媽的行為不光是傷害了老太太,也傷害了她的兒子羅伊。這大概就是羅伊悲苦和沮喪的原因吧?由此想到平時,羅伊那些時有時無的沉重,一定與他的媽媽有著直接的關系。
我為老太太感到不平,很想過去勸一勸,哪怕過去站在老太太的身邊說句安慰的話也行。我卻沒有勇氣走過去,一來我相信我絕對不是羅伊媽媽的對手,一旦她把我看成和老太太是同伙,我會有著擺脫不掉的麻煩;二來我畢竟還沒有徹底弄清事情的原委,如果說錯了話,不但不會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會加劇事情的矛盾。
在我和羅伊都不知所措的時候,只聽到嘩啦啦的一陣亂響,是羅伊媽媽把老太太的快餐車掀倒了。透過圍觀的人縫,我看到平時那些能給人填飽肚子的米飯和菜類都撒到了地上,也有我從來舍不得吃的把子肉。
羅伊媽媽的行為讓我驚呆了。我像個白癡一樣一動不動,一直看到有人扶持著老太太離開了現場,留下羅伊媽媽一個人在原地繼續叫罵。
這件事情讓我沒有臉面再去吃老太太的快餐,不管老太太有沒有發現我在場,我都沒有盡一點力量幫一下,不管是不是應該幫一下;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只是做了一個自私的旁觀者。在以后漫長的歲月中,我要請老太太吃大餐的豪情,就在我揮之不去的內疚中不斷閃現,再不斷破滅。
我沒有勇氣弄清事情是不是有一個合理的解決,不管有著怎樣的原因或理由,羅伊媽媽的行為是不妥的。這件事情影響了我和羅伊再見面時的情緒,雖然還是像以前那樣玩一些好玩的游戲,而我們似乎都在有意避免談到他的媽媽,避免談到和他媽媽有關的他的家事。
不久,小吃街取消了,在原來的位置建了一個小花園。小花園內除了賣雪糕,不允許做其他任何生意。我不知道老太太的餐車去了哪里。同時,羅伊他們居住的紅瓦房也拆除了,有著紅瓦房的小花園一步一步發展成了現在的廣場。
羅伊他們家不知搬到了哪里。之前羅伊曾對我說過,他們要搬遷了,他說的時候我并沒太在意,因為從二十多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城市改建,居民搬遷這種事情就像放屁打嗝一樣平常。我沒有回憶起與羅伊告別的任何場景,大概我和那個12 歲的男孩根本就不需要告別,我們就像一同上課的學生一樣,上課下課之間只是一種秩序。也許在某一天,我和羅伊又會輕松地見面了。
后來,我辭掉了工資很低的編輯工作,到了一家合資企業做文秘,就是從那個時候住進了彼得堡小區。彼得堡離我工作的地方不是很遠,坐公交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沒想到幾年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就職的企業開始不景氣,我失業了。幾經周折,我到了現在的單位。單位還不錯,工作穩定,就是離我住的地方太遠了。我開始了長途跋涉,天天坐405 路車上下班,直至坐出了經驗,有了座位,便有了那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的收入慢慢地高了,與任何女人不同,我不存錢,也不喜歡穿衣打扮,只對吃東西有著驚人的喜愛。我像個饑餓的狗一樣,目光總是盯著食物,在我條件允許之內,我盡一切所能,把喜歡吃的東西統統吃遍。如今,把子肉早已經吃膩了,盡管老濟南人說它肥而不膩。
再回到小餐館。
高個男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自己打開看吧。
我沒有打開包裹,我盯著老太太,我想對著老太太說一句:妮兒,吃吧。但我說不出口,二十年前的事情使我臉紅。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情從最初看到老太太時的激動,正在慢慢平息。
老太太臉上淡淡的,有一點笑意,仔細一看,那種笑意很機械,如同設置好的程序。老太太的綠坎肩上有了一個小補丁,在靠近肩頭的地方,這么一件小衣服,二十年后她還穿在身上,一定有著她無法擺脫的情愫吧。
男人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好,又回轉身朝我重復了他的話,你自己打開看吧。
我蹲下去,猶疑地向包裹伸出了手。
男人說,不用怕,只管放心打開看。
我伸著手,手指已經觸到了包裹上,仍然有些猶豫不決。我相信男人的話,里面不會有什么東西傷害我,我卻遲遲不肯動手。這時候,那個拖地的女人走到跟前,她說,我來。
我停下手,抬頭看著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女人把包裹打開了,她也笑著說,你看吧,喜歡不喜歡?
我盯著包裹內那些小東西,先是哇的一聲,后退了一步,接著便又靠近,蹲下去看著,然后我也笑了。
笑夠以后,我唐突地問:你這里做不做把子肉?
問話時我朝著老太太。老太太臉上還是顯露著一絲設置好的笑意,不說任何話。從我進到這個小餐館,或者更確切一點說,自從老太太出現,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正常。她怎么不說話呢?二十年前老太太靠在她的快餐車跟前,總是很和藹地對著每一個買快餐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和藹,她的把子肉哪怕做得再好,她的車前大概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我凝神望著眼下的老太太,她還是像二十年前那樣,體態有些胖,臉面倒也沒什么大的變化,只是頭發稀少了,也差不多全白了。我還發現,我望著老太太的時候,老太太似乎不看我,我也弄不清她在看什么,她的臉上有笑意,可是目光卻虛空,浮現出一種夢境般的詭秘。
老太太這種狀態讓我心中突然缺乏底氣,對自己有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懷疑。懷疑什么呢?懷疑跟蹤這個男人的這一段行為么?
我只好自己轉移目標或思路,轉臉問男人:做不做把子肉?
男人有些不解地看著我,他一定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問出這么一句話,這句話與包裹內的東西毫不沾邊。男人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說:不做。
過了幾天,我把這件事情對我一個寫小說的朋友說了,他叫蘇北,有一雙極有特點的小眼睛,是個看上去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對任何事情都有興趣。我把自己在405 路公交車上跟蹤男人的事情,從頭至尾給他講得很詳細,講到最后,他問我,那包裹內到底是什么東西呀?
我笑了起來,我笑是因為他問的時候,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好玩,那眼光突然讓我想到了12 歲的羅伊。他等我笑夠,又問我,是什么呀?他是寫小說的人,對任何事情都喜歡追根究底,不光是他,所有寫小說的人都有這毛病,別說是真事,哪怕就是沒有的事情,他們也會編成真事。
我說,干脆我帶你去看一看吧,正好去植物園看看那些花。
蘇北有一輛挺牛的車,說牛,并非是有多豪華,而是那樣子很牛,本來是個幾萬塊錢的小吉普,他用自己寫小說的天分,把他的車弄得像個上了戰場的坦克,走在路上威風凜凜,也不知這樣的車他怎么掛的牌照,反正只要是他想辦的事情,他一定就會辦成。不管他車的牌照如何,反正我喜歡坐他的車,就因為他的這個破車很特別。
蘇北開著他很牛的車帶著我上路了。十分鐘以后,我們到了植物園,我指點他開進了餐館的小胡同,憑著我上次來的所有記憶。
說到這里,我得說明一下,我是一個不記方向也不記道路的人,從小就這樣,如果有人讓我去某個地方,如果對我說東南西北,那就壞了,我絕對不會走對路線,絕對會迷失。我靠的是“左右”,比如說:你去左邊,或者你去右邊。
盡管在方位上我是個糊涂人,上次走的小胡同我卻記得很清楚:
小道上沒有植物,有著一人多高的磚墻,磚縫內零散著一叢一叢的小草,看上去有著一點詩意或者孤零。小道盡頭有一個湖,湖邊有植物,除了植物,便沒有了別的東西。
現在,我和蘇北,還有蘇北的車就在湖邊。我突然又想起來,上次我到了湖邊,又轉了回去,拐了一個彎才看到餐館。于是我又指揮著蘇北往回倒車,重新回到了拐彎處。
上次的記憶是這樣的:
這里有一家餐館,看上去是一家普通的餐館,我在餐館門前打量著,又前后左右看看,覺得那個男人不可能提著他的包裹去別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進了眼前的餐館。
我走進了餐館的門。
可是,餐館呢?
我和蘇北下了車。
這里除了道路兩邊的墻以外,看不到任何建筑物,我說的是那種能稱為房間的建筑物;沒有任何建筑物,當然也就沒有餐館。
我有些迷茫。蘇北說,你弄錯地方了吧?他知道我是一個糊涂人,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經常做一些糊涂事。
我底氣不足地說,不會錯呀,上次就是在這里。
蘇北說,那你把餐館找出來。
我前前后后地看著上次來過的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么找不到那個餐館,我也納悶,這個地方,我應該是很熟悉的,怎么就連個餐館都記不準呢?
蘇北笑了起來,他一笑就像個壞蛋似的,我在他的笑聲里四處走著,他跟在我的后面,隨著我一起走。我說你鎖好車沒?他說鎖好了。我說那我們就好好轉轉,仔細找找。
我們圍繞著那個湖,慢騰騰地轉了一大圈,除了植物,沒有找到任何與餐館有關的東西。湖周圍的綠樹長勢不錯,看上去朝氣蓬勃的,我們甚至連竹林都進去過了,進去的時候,已經忘記了關于里面有蛇的傳說。穿過竹林仍然是旺盛的植物,一望無際,如同海洋一樣看不到盡頭。難怪有人說,植物園很大,比整個濟南市的面積都大。這話顯然是扯淡,傻子都能聽出來是假話。不過我卻當真,因為我也有這種不合邏輯的感受,一點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轉了不知多長時間,餐館依然不見蹤影。
最后,我們轉回了蘇北的車前。
我迷茫地說,怎么回事呀,不是我做夢了吧?
蘇北說,你不是做夢了,你是在寫小說吧。
我沒有再說話,我想我是不是在寫小說,或者說,我是不是應該寫小說。本來寫小說是蘇北他們專門做的事情,我還從來沒有寫過小說,他這一說,我便有了想法,很想像他那樣,也寫一點叫小說的東西。我盯著蘇北的車想著我要寫小說的事情。有意思的是,蘇北的那輛車,立刻就走進了我的小說。按我上次的記憶,那輛車所在的地方,就是餐館的位置。由于小說的存在,此時在我眼中,看來看去,蘇北的車怎么看也不像個車,就是個小餐館。
我嚇了一跳,我沒有把這種感受告訴蘇北,我怕他用他的小說趕走這輛像餐館的車。這時候有陽光順著樹枝搖到地面,樹影斑斑點點的,如同一些陳年舊事。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嘟嚷著說,我累了。
蘇北說,累了就坐下歇會兒唄。
我和蘇北在湖邊坐了下來。我朝湖內盯著看,里面有魚,它們游來游去,不像人們經常形容的那樣,呈現出衣食無憂的自在,倒像是一些迷了路的小孩子,東碰西撞的,找不到出口。
這些迷路的小魚讓我想起了羅伊。算一下,羅伊已經30 多歲了,那些泥鰍如果活到現在也有20 歲了。想起泥鰍的時候我問蘇北,現在還想不想知道我在包裹中看到了什么?蘇北說,想啊。我說,你還是自己猜吧。
在我提這個問題之前的幾秒鐘我就想好了,不管蘇北猜得對還是不對,我都會說他猜得不對,一來是逗逗他,找點樂子,二來是我一直在想,生活中很多時候需要把真的看成假的,把假的看成真的,只有這樣,才會把生活弄得像生活一樣。
蘇北不回答,用他一貫的笑意看著湖水,他的笑意有點壞,他是在用他壞壞的笑意戳穿著我的詭計。我試著用寫小說的方式理解蘇北的笑意,相信蘇北的處世方式也是現實一種或者小說一種。
蘇北終于說話了,他沒有說包裹,他說的是老太太。他說,就算你曾經找到了餐館,可你能確定,那個老太太就真的是二十年前的老太太么?
蘇北的話讓我愣住了,我思索著這話是不是有道理。
突然發現前方的小道上有個提著包裹的男人,男人走得不快也不慢,手中的包裹隨著他的腳步有一點晃動,但幅度很小??催@走路的姿態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我指著前方對蘇北說,你看。
蘇北站了起來,果斷地說,跟上去。
其實,在我和蘇北“跟上去”的時候,已經把那個男人跟丟了。
拆遷告示貼出一周了,彼得堡小區的人該干啥干啥,胡同小巷一如既往地喧嘩和平靜。人們的態度都一樣,拆與不拆,都得有地方住,如何安置,老百姓等著就是了,反正不會睡到大街上。
有關拆遷的事宜都在按部就班地有序進行,人們都很配合,有些住在別處的房主陸陸續續地跑到彼得堡咨詢、看告示。
昨天下午,我從外面回家來,看到大柳樹下圍著幾個小孩子,他們蹲在地上研究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我朝著水桶瞄了幾眼,水桶有蓋,蓋子上有幾個分布均勻的小圓洞,像是人為造成的,小孩子試圖將他們的小手指伸進小洞里面。
告示跟前站著兩三個人,他們一邊指著告示,一邊說著一些有關的話。我聽見有個聲音說:你家住哪個樓呀?
有個聲音回應說:5號樓,租給別人住著。
又問:你回遷呀?還是要錢?
還沒聽到回答,大柳樹下小孩子喊了起來:呀呀呀,魚!魚!魚跑了!
看告示的人回頭,有個男人跑到柳樹下,先把翻倒的水桶扶起來,再伸手去抓在地上扭來扭去的魚。從魚的動態和體態看,那是些泥鰍,黑黑的泥鰍拼命掙扎,男人抓了好多下,總算把它們重新放回水桶內。
男人抓泥鰍的時候,我一直盯著他的一招一式,直到他把所有跑出來的泥鰍歸置好。他站起身,拍著雙手,似乎想把手上的泥水拍干凈。
男人拍完了手,我說:不用盆了?換水桶了?
男人低下臉看看我,仔細打量一下,再打量一下,然后重新拍著手說:你住這里呀?
距離上次我和蘇北在植物園跟丟了這個男人,那個背影已經走遠四年多了,四年多的時間我們還能認出彼此,這讓我內心有了些感動。
我說:去我家里加一點水吧?
男人說:不用了,我家的房子在5 號樓,有人住著,我去那里加水。
我們情不自禁地都笑了,似乎知道笑什么,又說不出笑什么。
笑夠了,男人說:這些熊孩子。
男人提著水桶朝著5 號樓走去。
走遠的水桶在男人手中微微晃動著,充滿了活力。透過紅紅的顏色,我看到了里面正在跳舞的泥鰍,泥鰍越跳越多,它們跳出了水桶,跳滿了路面,河水一樣流淌翻卷。
眼前有點點的柳絮飄飄落落,猶如雪花曼舞。柳絮的旺季已經過去了,嶄新的柳葉密密麻麻,齊刷刷地串在枝條上,隨風搖擺,很是活躍。它們的活躍來自季節,植物最懂得春天。
這棵大柳樹也有40 多歲了吧?它的主干,我伸開手臂一個人圍不過來,需要兩個人才行。彼得堡拆遷,大柳樹怎么辦?也會砍掉嗎?其實,就算把它砍掉,它的根早已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扎到了四面八方。
夜間,我做了個夢,夢中有羅伊,也有馬寧。在夢里,我對羅伊和馬寧說:我夢見你倆了。